流水浮灯(21)

小楼上的炭火炉烧得很旺,可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感觉到冷。待到看见她一身银装,落寞的眼神淡淡地投来,我却感觉愈发冷了。

她仍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消瘦了许多。她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淡淡笑道:

“不知许先生还是否记得我?那一年,许伯帮我打理画舫,你也在船上。”

我突然发现,原来这是这一辈子她第一次对我说话。我曾经想过很多次,如果有一天,她对我说话,会说些什么,我又该如何作答。可是想来想去,我始终设想不到。如今她真的说了,小小的屋子,没有旁人,可是她问的竟是,我是否还记得她。

我又该如何作答呢。

“许伯最近可好?那时候他对我很照顾,说来也应该常去拜访。可是像我这样出身的女子,又怎好意思去攀结……”

这话并不陌生。我突然想起父亲也时常叹息着说:“柯家的姑娘真是个好女子,按说我们也应该常去拜访。但是像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又怎好意思去攀结?”

所以我依旧只能沉默,怔怔地看着她,看她微笑着说话,只对我一个人的微笑,只对我一个人的话语。几十年的岁月仿佛都不复存在,时间在寒冷中凝固,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长如永恒。

她给我看她的画册,我接过来,发现大多画的是熟悉的场景。广陵的小桥流水,广陵的亭台楼阁。翻到某一页时,一样什么东西翩然飘落。我拾起来,发现那是一片干了的白菊,仿佛已有很长的时间,却依然完好无损地保存在画册里。

“这朵花……”她伸手将干花接过,脸上泛起回忆的神情,“这朵花,是我母亲死的那一天,一个陌生人送我的。”

我仿佛想起了什么,又有些不敢相信。最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

“为什么一直留着它?”

“那个时候,父亲没了,母亲又去世,自己对自己说,葬好了母亲,我也去下面陪他们。只是看到这朵花,一想到这样冷的冬天仍有菊花开放,又转过念来……后来活了下来,便一直将这朵花留在身边。”

“那送你花的人若知道一朵花改变了你的人生,一定很欣慰。”

“是呀,”她眼中流露出怅惘的神情,“可惜转眼便忘记了他的样貌,也一直不知道他是谁。想来只是个路过的人,见我年少可怜,便随手摘下送我。他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他……”

“他会知道的。”我淡淡地说。

“说来也奇怪,”她似是有些迷醉地说,“我要的不过是那一点点关怀。可能给我那一点点关怀的人,自那以后却再也没有遇到过……”

“你要的只是那一点点关怀吗?”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然你以为,像我们这样的女子,浮沉半世,所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可是,你拥有那么多,又何止那么一点点?”

“上天是给了我很多,可是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又始终求不到。”

“也许你所求的就在身边,只是你一直没有发现呢?”

“也许罢,”她淡淡地笑了,摇曳的红烛照出她落寞的脸,“但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追求了。我初入勾栏时,曾作一首诗……‘戏控青鸾下碧空,十年坐梦堕西风。此生不作韩枢密,愿抱秋心老蕊宫。’没想到一语成谶……你知道吗,他们都叫我‘瘦菊老人’,在我心中,也觉得自己老了。这一生看似漫长,其实已经结束了……”

回到家时,雪已经停了。

浮云尽散,月亮从青灰色的天空中探出头来,将银装素裹的天地照得一片亮白。

推开家门,一种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女儿扑到我身边,仰起她花朵一样的小脸,笑着对我说:“阿爹,你回来了。”

儿子也邀功似的捧过一盆花对我说:“娘叫我帮她种水仙,你看我种得可好?”

我定睛一看,嫩绿的花苗正从饱满的花骨朵中伸展开来,枝头的花蕾含苞欲放,不由有些失神地说:

怎么就到了种水仙花的时节呢?我看菊花还在开……”

“想什么呢,”妻笑着走过来,“都下雪了,菊花马上要谢了,可不是该种水仙了?”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或许是样子太茫然,一双儿女看着我竟哧哧地笑了起来。笑声惊动了父亲,他捧着一杯茶走了出来,站在那里看了看我们,然后又将小儿拉入他怀中,在火盆旁坐下。虽然他没有说什么,脸上也没有太多表情,但我能看清他眼中洋溢着的全是温暖的笑意。

我最终也在火盆旁坐了下来,与父亲聊着天,不时逗逗娇儿,妻不时插进来说两句话。火盆里的火烧得暖,一直暖到心中,丝毫不觉屋外已是严寒沁骨。

每个人都很好,水仙也很好。只可惜了那些菊花,不知是否还能挨到明天。秋天已经过去,而冬天即将来临。

——原文见清代许奉恩《里乘·柯寿鞠》。

后记

初次翻到《柯寿鞠》,淡淡地瞥过简介,还以为是杜十娘的故事。

细读下来发现也确实有几分像杜十娘的故事。同样是才色双佳的青楼女子,同样地所遇非人。只不过杜十娘在遇到第一次挫折时便选择放弃,柯寿鞠却仍在孜孜不倦地找寻。

与其说是坚强,毋宁说是她没有杜十娘看得清楚罢。第一个陶公子,骗了她的银子却回家与另一个女子成亲,她没有责怪世态炎凉,反是觉得自己眼光不准。于是打定主意,再找的人要有官职,因为在官的人有修养;要续弦的人,因为续弦的人不会那么挑剔;要年长者,因为年长者厚道。

千挑万选选中的周教授,果然“厚”,却不是厚道而是厚黑。对她好,借了银子做生意也是有借有还,依当时的人情世故来看,并无丝毫值得指摘的地方。

所以面临着第二次的失败,柯寿鞠也没有了第一次时大闹婚场的那种勇气与借口。不知她最后到底有没有明白过来,但总之这个出众女子的寻爱之旅,至此终于告终。

其实故事的原文后面还有个插曲:数年后周教授去世,柯寿鞠备了重礼,带着儿子前往吊丧,却被周家原来的两个儿子拒之门外,只能“恸哭而返”。

在进行再创作时,我捏造了一个原文本来没有的少年,用他的口气来讲述这一切。因为我还是希望能给这个残酷的故事加上少许的温情,我情愿相信,在她年华老去时,总还有一个人记得她最美好时的样子,一如既往地爱着她。

(五)《归尘记》

秋临夜雨。真璞从家中出来时,连绵的细雨正将婺源悄悄笼罩。长长的街上有马车碾过的泥泞痕迹,纸糊的灯在秋风秋雨中黯然飘摇,灯光渐渐褪色。放眼望去,天地间是一片灰色,而若有若无的秋意一点一点悄悄渗透,沁入骨髓。

真璞撑了伞,慢慢地沿着破败的街走着。油纸伞挡不住秋意,一阵风吹过,半边身子便挂满了雨丝。有马车开过,是新亮华丽的马车,车中坐的不知是哪家的贵人小姐。车夫神气而使劲地吆喝着让行人让道,真生让向一边,却仍是晚了,大片的泥泞溅上了他的身子。此刻他整个人便似是刚从泥中捞出来般狼狈不堪。

真生便站定了,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溅花了的白色衣裳。心中是一片被这秋意浸透了的愁苦,竟然连愤怒的心都没有了。他缓缓地拍打着自己身上的泥点,脑中翻来覆去的,只有一个问题:

去,还是不去呢?

还是应当去罢。消沉的日子太久,每日所对的,便是家中空空的四壁、东倒西歪的酒盏、满地狼藉的纸砚,还有妻日渐幽怨的眼神。这样潦倒的日子,怎能持续一辈子?拿着这封苦心弄来的荐书,到了刘府,或许就能谋得一官半职了罢?

可是又如何能去呢?他是什么样的人?汪瑟庵的大弟子,几时到了要看人眼色过日子的境地呢?他会让自己如一件货物般,任人打量任人差使吗?一官半职,战战兢兢、兢兢业业,这并不是他要的一辈子啊!他是宁愿醉死也不愿把自己断送在庸碌间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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