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23)

“我不会唱歌。”女子淡然道,又转身向门外走去。

真生见她纤弱可怜,又想到如此拜过,也许就要阴阳永诀了,心中不由有万般感慨。眼见那女子即将走出门外,真生不知哪来的勇气,急急求道:

“小生愚陋,略识二字,不知其他。今日得遇知音,死亦何恨?姐姐若不嫌陋室敝席污了玉体,小生定然衔草结环以报姐姐爱意。”

女子看着他,目光由疑惑渐渐变成惊讶,最后从惊讶变成了愤怒。真生还未回过神来,她已变色,啐了他一口道:

“你个书呆子!怎可以迂腐至此?本姑娘是倾慕公子才华无错,常听公子诗文,亦颇有知音之意。只觉得公子是个正派人,所以才不忌抛头露面至此。可是你、你竟然……”

她又急又气,絮絮说了许多,声音终于渐渐沉下去,却哽咽起来,将头扭向一边,低声道:

“你将我当什么人……”

真生大赧,良久不知如何作答,却终于是鼓起勇气说了一句: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话问出去,却没得到任何回音。望向女子,只见她低垂着头,手臂紧紧抱于胸前。电光火石间,真生突然看见那只鲜绿的玉镯上,一点一滴,渐渐添上泪痕。

第二日,当真生将新土一抔一抔洒在埋着那骷髅的坟头时,内心仍存着一种虚幻的感觉,仿佛此情此景,都是梦一场。

怎能不像梦?幽冥三界之事,他书中读得多,但却从未想过自己能够遇上。所以当女子含泪向自己说起身世时,他听得虽然认真,却总感觉像是一个大活人坐在自己对面,说着那与自己不相关的、过去的故事。

可她说那便是她的故事。她说她姓吴,名碎玉,海盐人氏。

当时听到这名字,真生便忍不住说道:

“是很好听的名字。可为何这样不祥?”

女子低头说道:

“我是先父守城抗贼时出生的。当时形势十分严峻,贼将劝降,先父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便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真生见她神色黯然,口又称“先父”,想来她父亲多半已是遭遇了不幸。但一种敬意也油然而生。

那并不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先朝末年,贼竖横行。后来导致李闯王入京,然后汉人的天下为金人所占。这些事情,真生虽然不曾亲身经历,但自幼,在长辈们的追忆和泪水间,也间接继承了这种屈辱。如今听碎玉娓娓道来,更觉惊心。

碎玉稍大时,京师已是金人的天下了。她随着明朝残余官员一同避难南下,目睹了他们在金陵重立了福王。她虽只是女流之辈,但听见人们口口声声将希望寄托在这新立的南明政权上,便也跟着欢喜起来。先父的英气仍激荡在她胸腔间,一时间,她恨不能舍身出去,要为这新朝做点什么好。

新皇继统,所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广选后宫。碎玉以忠义之后,赫然在名册之内。别人家的女儿,听到自己入选的消息,无不与家人抱头大哭,觉得于此乱世,入宫伺候这可能朝夕不保的皇帝,便是末路。唯独她,细细打扮了自己,坦然随宫使而去。她在想,如若蒙幸被召,定要苦谏皇上修心勤政,早日北复江山。她还在想,能有这样的幸运面谏皇上,她不是不欢喜的。

可是入宫一个月后,这样的欢喜,终于渐渐成为失望。纵然是草草修葺过的宫殿,可是宫院仍是那么深,入夜,四处都仿佛有游魂的哭声,便显得愈发寥落空旷。而那新立的皇帝,她名义上的夫、他们的希望,忙着享受刚入选的三千佳丽,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哪一天会来,更不知道在这样的乱世,金兵南下在即时,他还能做些什么。

碎玉苦苦地等待,最后等到的,却是金兵破城的马蹄。

那一日有如噩梦,街上四处都是流淌的血,硝烟弥漫了空气,都城里处处是死亡的味道。她侥幸随着一群太监后宫仓皇出奔,一路逃到婺源,却终于还是被一队金兵截获。慌乱中,一个裨将看见了她,将她抱在马头,似战利品般,带回他占的民房中去。

他操着生疏的汉语对她说,他是个还未娶妻的人。虽然是在战乱中抢掠了她,但只要她愿意和他好,事后他还是会给她一个名分。明知道已是逃不过了,她反而变得沉静起来,木然听他说完了这么一席话,然后盈盈一拜,说道:

“既然如此,恳请容妾身先行沐浴,然后听命。”

他喜不自胜地答应了她的请求。找了新衣给她,看着她进了里间沐浴。许久许久,不见她出来。终于是不耐烦了,闯进去,看见一条衣带自梁上垂下,而那绝色女子,带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破碎的梦想与怅惘,悬在梁上,已然气绝。

好生安葬了碎玉的遗骨,返回家门前时,真生突然发现门前的白菊开了满院。

是十分动人的景象,可是这样多的菊花,开在萧瑟的秋风中,却并不显得热闹,相反还有些寂寥。

而他,就站在一片寂寥中,静静看着这些菊花,迟迟不肯推开屋门。

他并非十分爱花之人,站在这里,与其说是这些美丽的白菊拖慢了他的脚步,不如说是他害怕于归家罢。

以往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从前的家就像他简陋却深深依赖的壳,一个人醒,一个人醉,却并不觉得有多寂寞。可是自从屋中有过碎玉的笑颜、屋堂地上留下过她的足迹,真生便觉得没有她的家,似是寂寞得让人无法忍受。

因此他宁愿站在屋外,而不愿意早早去承受那推开门之后的怅惘。

可是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他知道他应该是再也见不着碎玉了。人鬼殊途,他既然已将她的骨骸好生葬过,她应已离开了罢。那个空旷的家,却是迟早要回去的。再在这里站下去,又能有什么用呢?

他叹息一声,推开屋门,看清屋内光景那一刻,不由愣住。

屋中被收拾得前所未有地整洁,以往满地狼藉的书籍纸砚等也被分门别类细细码在架上。而一片整洁中,伏在长案边捧着他的文集看得入神的那女子,不是碎玉又是谁。

见真生骤然而入,她有些羞赧地说道:“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收拾了一下。你的文采很吸引人,读了下去,便不忍释卷。”

失而复得的惊喜充溢着头脑,真生几不能言,手忙脚乱走到碎玉旁,发现她还在他的文旁一一作了注。

碎玉愈发赧颜道:“我也曾读过些书,不知天高地厚,便在旁作了些小注。”

真生看她所改之处,无不精绝,因而叹服。碎玉却不语,过会,只是叹道:

“我又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呢?”

真生不解,便问,碎玉说:

“我所改的地方,其实并不如你原来所写。只是相对于你原来的曲高和寡,这样改似乎更能为那些不学无术的考官所接受。”

真生细思,也确实如此,不由叹息无语。又见碎玉指着一处不曾改过的地方说道:

“譬如这里,是绝对要改的。这样的词语在他人看来,如同蜀之日、越之雪般,无法接受。但你的词沉博绝丽,我怎样改,都是亵渎。”

真生默然不语,二人相对,只觉凄凉。仿佛过了很久,碎玉终于打破沉闷,盈盈笑道:

“讲个故事给我听,可好?”

真生有些茫然,问道:

“讲什么故事?”

“你的故事。”

“我……”真生有些窘迫,推搪着说,“我没有故事。”

“那便随便说些什么罢,”碎玉笑道,“我喜欢听你说话。”

她的一双眸子又黑又亮,真生不好拒绝。但往日作文时泉涌般的灵感不知都到哪去了,便随口说道:

“从前有一个人……”

碎玉不禁笑了起来,真生愈发慌乱,好容易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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