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24)

“从前有一个少年……”

碎玉这次没有再笑,只是静静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真生便顺口说下去:

“从前有个少年。六岁已经能写出很美丽的诗文。不到弱冠之年便中举,当了大官。但后来因为写文的事情得罪了皇帝,再后来被贬了官。他写东西只需要趴着想一想,然后便一挥而就,写完的东西也不用改一个字。大家都以为他前途不可限量。可是……最后他投海而亡。死的那年才二十八岁。”

“我知,这个是王子安。”碎玉微微点头道。

真生愣了愣,又说道:

“从前有个少年,亦写得一手好诗文。他写的宫词传遍整个长安的教坊,可惜他还是考不中科举。后来整整三十年,他南奔北走,拿着他的诗,希望有人能引荐他做官,却依然一无所获。很久以后他终于当上了一个官,但没多久又被压制。最后他终于被人赏识,但那时他已经白发苍苍,终于无心出仕,隐居终老。”

碎玉微微沉思,然后说道:

“这是张承吉。”

真生暗自惊叹,然后又说道:

“有一个少年,自以为文采天下无双。有一位老先生,是诗文上的大家,已经说过不再收门徒。但见过这少年的试卷后,竟然破了例,收这少年为大弟子。有一次这少年和另一个文采不凡的人打赌,让那人在他的文中找一处凡庸之词出来,那人竟然找不到,弃卷而走。还有一次,一个贼翻入这人家里,只是为了偷他新写的文。”

碎玉不由笑了出来,说道:“好风雅的贼。”

然后又饶有兴趣地看着真生说道:

“后来呢?”

“后来?”真生黯然说道,“也没什么后来,他考不中科举,想谋份职位又谋不到。他曾经想似柳三变般青楼留名,但当隔壁村的假好风雅的张富户为其女提亲时,他竟不能拒绝。就是这样。”

“我明白了,这个是你。”

碎玉看着真生的眼,轻声说道。

真生点头,竟无言以对。良久,他轻声说:

“你总笑我痴呆。但其实我即使到了今日这地步,还是骄傲的。只是不知为何见了你,多少聪明才华都统统用不上了。”

“我知道的。”碎玉点头道。

“我是没有希望的人。如你这般玲珑剔透的人,为何不去投胎找户好人家,又何苦在阴阳之间沉沦?”

“做人容易吗?”碎玉苦笑道,“这样的时代,要投生到怎样的人家中,才能保证一生无忧呢?”

真生一想,也确实如此。自己出身贫寒,因此十分羡慕那些出身高贵的人。可是碎玉出身高贵,又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这样一想,他不由愈发黯然。却见碎玉慢慢靠近自己,淡淡笑道:

“你又何必这样说自己。我觉得以你的才华,终有出头的一日。我不求别的,只希望将来能如郑玄家的婢女般,被你罚时,还能说出‘逢彼之怒’这样的句子。”

真生见她将自己比作郑玄,心下感激。握着她的手,说不出一字,却胜似千言万语。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当初问碎玉为何不去投胎的话,真生再没有提起。

他又如何舍得她。固然只是抛弃了男女之别,每日安详自在地相处,可是望着永远整洁明净的家、永远戏法一般出现在案上的可口的饭菜,他也再没有舍得碎玉离开的理由。

在这样舒心的生活中,心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不再有为生计踌躇的烦乱,亦不再有不时跃上心头的怨天尤人,他开始准备明年的秋试。因有碎玉陪读,那些八股经文进入眼中,竟也不再是枯燥的存在。

习惯了这种生活后,妻回家了。回来之前并无托人带信,猝不及防便出现在了家中。真生一阵忐忑,却发现碎玉早已不知所终。

妻并没有察觉真生神色有异,只是看见屋内整洁雅致,应考的书卷整整齐齐地摊在案上,眉宇间便有了几分欣慰,用了前所未有的温和声音对他说:

“我前番赌气归宁,是我的不是。你若愿意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我们今后便好好过日子。”

真生没有答话,心中只是担心着碎玉。胡乱搪塞了两句,便走到院中去。忽然看见葡萄架下,碎玉就在那里站着,含笑望着他。

于是急忙迎上,有些抱歉地说:“实在不知道她会这个时候回来,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有什么可气的?”碎玉仍是淡淡地笑着,语气却有几分落寞,“这是她的家,她当然几时都可以回来。我躲开,只是怕她看到我不高兴。况且像我这样子,要躲开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真生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那我去叫她走。”

“胡说!”碎玉拍他一下,轻啐道,“哪有因为个女鬼便要妻子走的道理?”

“她……她并不及你一半的好。”

“你不懂女人,”碎玉叹道,“她并没有什么不好,她只是像大多数人一样行事。若你也能像大多数人一般,你们相处是最好的。”

见碎玉为自己的妻子开脱,真生充满感激,却又有些不忍地说:“可是你呢?”

“我不要紧,她才是要陪你一辈子的人,”碎玉看他的眼中充满哀伤,“人鬼殊途。我们,并不同路。”

自那之后,碎玉出现得越来越少了,也只是在妻不在的时候,她才会如同夜空降落的精灵般,悄悄而来,然后又悄悄而去。

终于有一天,她说她要离开。

那时已是春末了,空气中充满着温暖的味道,可真生听到这话后还是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冷。过了许久,才不敢置信般地问:

“为什么要走呢?你要走,又能走去哪里呢?”

“本来是想一直留在这里,看到你功成名就,了却一番心事的。”碎玉娓娓说道,“只是如今上天知道了我父的忠义,将他敕为灵芝馆仙官,将我也连带召为紫府侍书。在阴阳之间漂泊得太久,如今终于有了归宿,你也该为我高兴才是。”

“那几时要走呢?”

“马上就要走了,早已收到了文书,想对你说,又怕你伤心。如今已无法再拖下去,才来告辞。”

真生怔怔地看着她,许久,又问道:“那几时再见呢?”

“不会再见了罢,”碎玉惨笑着,“阴阳已是隔绝,何况仙界乎?我和你,本只是萍水相逢,相处时愉快,如今分开,便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果真没有遗憾吗?真生望着她,觉得心中丝丝全是不舍。还未看过她所有的样子,还未熟悉她的体温,怎舍得分离?人世间美丽女子有很多,但又有几人能像她一样,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生活上都将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

于是一咬牙,横下心来说:“你去哪里?我跟你一起走。天上、地下,我都跟你一起。”

这话一出,碎玉似是怔住了。过了许久,突然背转身,冷冷地说:

“你不会想要与我一起走的。你有家人、有妻子,有满腔的抱负未曾施展。你在人世还有如此多的留恋,你——不会与我一起走。”

真生欲再言,碎玉已盈盈一拜,泪光闪烁道:“如今道别,无以为报,一直不曾唱歌给你听。就让我唱首歌作别罢。”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她唱的歌,是张祜的宫词。这一首歌,真生曾听过许多次,但从未像现在般听得伤心,听得凄婉,听得哀痛……可是泪流干时,眼前只是空空如也的花园,那葡萄架下浅笑着的女子,却已不知所终了。

他知道自己是伤心的,却不知为何会这样伤心。胸口仿佛骤然裂开般,一阵燥热传来,他不由用手绢掩住了口。手绢拿开时,上面是一片殷红,红色顺着手绢向外蔓延,一丝丝的,如此触目惊心。

不知不觉,又是秋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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