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3)

看得累了,竟不知不觉睡去,醒来时发现天已换上了半透明的蓝色。案上油灯即将燃尽,吞吐着微弱的光芒。灯旁仍是那个姣好的剪影,目不转睛地对着面前的绣花劳作。

“你还在这里?”赵楧有些吃惊,“一宿没睡?”

骤然飘起的声音吓了秀秀一跳,仿佛才想起来身边还有个人。她不安地垂着头,嗫嚅道:

“奴婢该死,一绣起花来便忘了时间,打扰了王爷休息。只是……刚绣好一朵花,还望王爷过目。”

赵楧看过去,不由暗暗赞叹起来。一夜之间,秀秀便在新袍上绣出了一朵锦彩斑斓的牡丹。与朝廷赐下的那一领在灯火下两者并展,几乎难分伯仲。

“真是不错,”他赞叹道,看着秀秀一脸倦容,不由又有些怜惜道,“你先去休息罢,待完工后再好好赏你。”

“是,”秀秀?副几乎眼睛都睁

开来的样子,站起身来要往外走,“王爷也好好休——”

话却并没有说完,只因为赵楧的手有力地握住了她。他深深地盯住她眼睛,仿佛要将她看融化了一般,换了些暧昧的神情,一字一句道:

“去哪里。你就在这里休息。”

秀秀起初一脸的惊诧,明白过来后,脸便瞬间换了灼烧般的红。她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终究还是水一般地融在了赵楧的怀中。抱着她走向里面卧房时,赵楧不无得意地想到,这真是个有趣的夜晚。

一觉醒来,日已中天。赵楧一时间尚未想起来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觉得时候不早了,便一转身爬起来,要向门外去。

这一起身惊醒了秀秀,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找赵楧的臂,找到了,便死死握在手心。

赵楧这才意识到她的存在。回过头,看着一脸飞红的秀秀。不过一夜之间,少女的青涩腼腆已多多少少地换成了初为人妇的娇媚,一双眸子贪恋而无辜地望着赵楧,轻呼道:“不多睡一会么?”

“不睡了。”赵楧并没有多少贪恋。那么轻易便得到的东西,得到了便会遗忘罢。

可是那一只手仍然带着点哀求的意味握住自己,他不得不又坐下来,敷衍地拍拍秀秀,说:“真要走了。”

秀秀盯着他看了一阵,清澈通透的眸子慢慢地泛上一层水汽,她在赵楧耳边低声呢喃道:“王爷可不要忘了秀秀。”

赵楧忽然感觉到一阵茫然。这句话听起来好生熟悉,却是在何时何地听过?

然后他想起来了,好像也是这样一个阳光铺满庭院的午后,生命中的第一个女子,伏在自己耳边,百般娇媚而又无限留恋地说:

“小爷可不要忘了我。”

可是,后来,再次见到她时,她已伏在一个金人身边,同样是百般娇媚而又无限留恋地对着那个人笑。他身为阶下囚,即使有眼泪,也是生生吞入了腹中,尽数化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苦涩。

仿佛就是从那时起,他便忘了留恋一个人的味道。自北地逃回,来到这偏安的江南,生活便像是黑夜中的盛宴,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对别人的依赖感觉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只因他自己也再无什么可以依赖。

他曾经深深依赖他的父亲,那传说中风流儒雅的皇帝,可是父亲已被北人掳去,从此忍气吞声地度过余生。

他曾经深深依赖这个国家,他以为这是历来所有朝代中最灿烂的一段,可它的腐朽、它的无能最终只能让他随之一同沉沦。

他曾经依恋过那个他以为可以和他共度一生的女子,可是转眼间,她又转投他人怀抱。

所以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只是带着满心的苍白与疲惫,轻轻拨开秀秀的手,大步走出门去。

赵楧一直认为,当他要遗忘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便会彻底地从他的世界消失。可是自那天起,他发现这个虽然和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本应属于不同世界的少女,总是不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他总是“恰巧”地看见她:在花园的一角,在回廊之间,在隔着树荫的窗纱后……虽然从不曾有过直接的接触,但隔得远远的,他的余光仍能感觉到少女灼热的目光毫无顾忌地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奋不顾身的倾慕意味。

可饶是如此,他却从不将目光投在她身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少女灼热的爱情或许能将坚冰融化,却融不进赵楧那布满荆棘的心。不是完全没有怜悯,但即使是怀着最大的善意想到她,他也只是希望她会早日习惯。

那一日是上元节,应付过了家宴,赵楧余兴未消,便找了几个门客陪着一同喝酒。他特意叫上了崔宁,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不停地灌他酒。许是佳节兴致高的缘故,崔宁也显得没那么拘谨。赵楧不时如同打量笼中猎物一般打量着他,心想这个木头做的人,或许也该开窍了。

然而就在兴致最高的时候,他突然看见秀秀走进来。

这一次她肯定不是“偶尔”路过,因为她迎着他疑惑的目光,一路望着他走向他。她显然是不安的,但却有一种更大的勇气让她压抑住这种不安,在满席宾客的目光注视下,停在他面前,盈盈拜道:

“给王爷请安。”

“你怎么来了?”赵楧皱起眉,不满道。

“王爷上次吩咐奴婢绣的袍子,今天终于绣好了。带来请王爷过目。”

这显然是个借口,但却是个再恰当不过的借口。赵楧虽然想了很久才想起那领袍子来,但好歹是没有推托,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说:

“哦,那便呈上来看看。”

然后,在众人的赞叹声中,秀秀慢慢地将带来的绣花战袍展开了。

那一刻连赵楧也觉得惊讶。如果说朝廷赐下的那领战袍上的绣花是万里挑一、巧夺天工的话,那秀秀手下的复制品便俨然赐给了这种巧夺天工鲜活的生命。那花团锦簇的战袍,如同一幅长卷画般在众人面前铺展开来,令周围的夜空也似染上了灿烂的光华。

如果说先前还对秀秀的不请自来有些不悦的话,此刻这种不悦亦已在众人交口不绝的赞叹声中烟消云散了。赵楧突然觉得有些骄傲,顷刻间也对面前本打算弃之如履的少女起了些怜惜之心。他赞许地看着秀秀,命人倒了杯酒来,说:

“这酒是赏你的,喝了罢。”

秀秀便红着脸接过了。众人看到这样天仙似的少女,也难免上下将她夸了一番。其中有一个人,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说:

“这养娘好生貌美,五官却依稀有些像一个人呢。”

“像谁呢?”赵楧也忍不住好奇问道。

那人坏笑着,将嘴往崔宁的方向一撅。赵楧看过去,突然发现那人说的话也不无道理。虽然男女之间并不见得十分相像,但一样的豆蔻年华,一样的眉清目秀,这种不染凡尘的美丽,竟是那样地如出一辙。

“哈哈,崔待诏,我看你和这养娘颇有一番夫妻相呢。”有喝多了的打趣道。

众人哄的一声笑起来,崔宁的脸顿时红得如同火烧。场面虽然有些混乱,但赵楧也不以为忤,反觉有趣。他看了看崔宁又看了看秀秀,一个念头突然涌上心头,便忍不住跟着打趣道:

“崔宁,大家都这样说了,我便把秀秀嫁给你,如何?他们都说你们像对好夫妻,本王看也确实如此。”

崔宁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深深把头埋下去拜谢,然后目光便痴痴地望着秀秀。赵楧笑着正要进一步说下去,却觉得前方骤然传来一阵寒气。

顷刻他便发现,那阵寒气,却是来自面前站着的秀秀的目光。他还从未见过这样冰冷的目光,好像全世界的失望都聚集在了这个年轻少女的心中。

他知道他的玩笑伤了这个女子的心,但转念一想又有些不悦。这是我赵楧的府邸,这里在场的都是我的人。我愿意爱谁便爱谁,愿意不爱谁便不爱谁。而你秀秀,又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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