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2)

是很大的一间屋子,里面有许许多多的人。奇怪的是,这么多人在一起,却并没有发出什么嘈杂的声音。她们一举一动都似在上演无声的哑剧,又似自出生以来便都不会说话。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却唯独少了些鲜活。

秀秀在一个角落里找到她的床,也便学着像其他人一样,小心翼翼地整好床铺准备休息。有人吹熄了烛火,整个屋子愈发安静得如同空无一人。这样多像她一样的女孩子在身边安睡,却是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秀秀却始终睡不着,只觉得自己犹如置身梦中。思绪飘忽时,觉得自己仍身处家中的闺房中,一切如常,却又仿佛少了些什么。可是到底少了什么呢?

终于一转念想起来,这里没有流水声,没有窗外的车马声,也没有醉归的人们拖着长长的调子踉跄着走过石板小街。以前觉得这些声音无甚稀奇,如今想来,没有了这些声音,走到哪里都不是家了。

睡的地方离窗子比较近,她便悄悄爬到窗边,隔着窗纱往外看。窗外是夜幕下的花园,园内一片安静,只有月光安静地映在树枝上。园内整整齐齐地开放着一种什么花,秀秀看了许久却想不起名字来,只得怏怏地爬回榻边再睡。

快要入梦时却想起来了,这个季节本来花都开过了,如今开着的,不过是花期最后一种的荼花。荼花既然开了,春天也结束了罢。她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梦见了家。

咸安郡王赵楧记住了那惊鸿似的一瞥,虽然那只是他生命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暮春的下午。

从桥旁往绣楼上望去,少女的衣裾似在风中漫卷开来的鲜艳旗帜,带着前所未有的鲜活意味映入他的眼帘。然而最为吸引他的,不是那些五彩缤纷的幻想,却是少女那一对水晶似的眸子。

即使离得很远,他却奇怪地将少女的眸子看得一清二楚。那一对眸子有如水晶,通透得近乎透明,毫无保留地倒映着这光怪陆离的世上的一切。

需要多干净的心灵才能映衬出这样一对眸子呢?想到这里,赵楧的心莫名地跳了一跳。

他身边并不缺美貌女子,妻子是尚书的女儿,远近知名的美人。而那些自己都几乎记不过来名字的姬妾,亦都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绝色。但是——

——他的心并不在这些女子身上,这早已是王府中一个人人尽知而不宣的秘密。很久以前,当他的那些族兄弟带他到杭州的酒肆厮混,体验了龙阳之事后,他便已是这样的人了。又或许更早,幼年时被北人掳去又逃生,母亲依附了金人的王,宗族家眷或四散东西,或踉跄着渡江南奔时,他便已注定要在这样的浪荡无为中度过一生。

然而眼前的少女,似是从荷叶间突然跃出一般,衣裾干净得不染纤尘,脸上亦没有一丝一毫尘世的沧桑。或许她便是那个能带自己走出这一切的人?

这样想其实有些好笑,但赵楧却仍要抱着一试的态度,唤过身边的排军,嘱咐两句,不出所料地将秀秀买回了王府。

想来有些不公。一顿饭钱,就这样注定了这个鲜活女子的一生。但是这样的时代,人人生而带着自己的烙印,如同收藏精致瓷器或者花草一般收藏美丽女子,也只是很寻常的一件事。

这个一顿饭钱换来的女子,也终究没为赵楧的生活带来什么大的改变。她进府的那天晚上,他本想唤她来,但却被朋友唤了出去喝酒作乐。第二日刚起来,又听说孤山上的荼花全开了,兴冲冲又与一帮狐朋狗友前往孤山赏花。待得回到王府,已是三日后了。

他本想回到王府便将秀秀叫来好生看一看,可待到那一日,却终究还是将秀秀忘了。

只因那一日王府新来了个碾玉待诏,是个年轻后生,名叫崔宁。

那个叫崔宁的人,有着极其秀美的面容,以及干净修长有如女子的十指。

他竟长着一对和秀秀相若的眸子,通透清澈得仿佛从未见过人世苦难。当赵楧直视他时,他会有些羞涩地垂下眼,长长的睫毛下仿佛隐藏着潋滟波光。

是个极为纯真的后生。下人知道赵楧的心思,常当着崔宁的面打趣。他不笑,也不恼,只是涨红着脸,逃到一边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却仍似个未开窍的木瓜般,任你千般诱惑,只是不愿敞开他的世界。

赵楧却并不急。什么都有了的人,怎会在乎结果多余过程?所以他只是淡定地、胸有成竹地看着崔宁,如同老练的猎人看着困兽犹斗的猎物般。

已经不会再想起秀秀,甚至不记得当初为什么要将这个人买回来。他的世界有太多浮光掠影式的诱惑,他匆匆地接受它们,又匆匆将它们遗忘。而秀秀只不过是这千种诱惑中的一种——或许连一种都算不上,只因为她和赵楧的故事,还未开始便仿佛已然结束。

直到入秋的一天,朝廷赐了赵楧一领战袍,上面绣着团团花簇,十分美丽。赵楧看得爱不释手,索性关了书房门,一个人细细把玩。不知过了多久,看得有些厌时,才发现门外有个身影一动不动,在向屋内窥视。

“是谁?”赵楧喝了一声,旋即一步迈到门边将门拉开。他以为那会是个不怀好意的人,可是不是,耳边只听得娇弱的一声“哎哟”,然后便看见一个少女跌坐在门边,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那一刻他记起了这对眸子,也记起了绣楼上那面鲜活亮丽的旗帜。虽然如今少女穿着王府内下人统一的衣裳,神情也较过去内敛沉静了些,但那一双眸子仍然清澈通透,有如水晶。

“你在这里看什么?”他温和地问道。

“我在看……王爷……”秀秀红了脸,嗫嚅着说道。

“看我?看我什么?”心下大概明白了是怎样一回事,赵楧心中有些哑然失笑,却还是不动声色,明知故问道。

秀秀的脸愈发红了,仿佛要哭出来的样子。她站起身,垂着头,断断续续说道:

“请王爷恕罪……奴婢……这就走……”

她窸窸窣窣地想要转身离去,赵楧却一把捉住了她的臂。她手臂上的颤抖传来,他便愈发觉得有趣了。

“急什么?”他说,“书房乱了,替我收拾一下罢。”

其实书房哪里会乱。只是看着秀秀手足无措羞羞答答地站在屋内,赵楧便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愉悦。他看见秀秀望望这里又望望那里,仍丝毫找不到需要收拾的地方,直到目光落在那领团花战袍上,一双天真的眸子骤然亮了起来。

“好看吗?”赵楧一点架子都没有地问她。

“真好看!”虽然仍红着脸,但秀秀还是忍不住发自内心地赞叹道。

“是朝廷赐下的,平日民间哪有此等手艺。”

说完这话,他忽然发现秀秀撅起了嘴,似有些不服气般说道:“这绣花虽然好,但要说民间的人绣不出来,倒也未必。纵然不能完全相似,但能有这绣花的八九分,却也不难。”

刚说完又意识到自己的冒犯,忙害怕道:“……奴婢冒昧了。”

赵楧丝毫不觉得她狂妄,反而再一次哑然失笑:“若给你绣,能绣得相似的么?”

“奴婢从小便学绣作,依样绣一领,并没有什么难的。”秀秀自豪道。

“好啊,”赵楧笑起来,“你便依样绣一领出来,本王要看看这王府里埋没的御手。”

秀秀起初是害羞的,但既然这样的豪言说出了口,便也没有反悔的理由。点点头将要领命出去,赵楧却又命令似的对她说:

“就在这里绣。”

秀秀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可待到她拿起针线,对着那领战袍依样绣起来的时候,先前的羞涩便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赵楧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发现有着认真神情的秀秀格外可爱。亮起来的灯给她的侧脸勾勒出姣好的剪影,倒映着灯火的双眸有如水晶般熠熠生辉。他几乎想要伸手去摸一摸,却不自觉地被秀秀的认真折服,终究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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