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36)

“如果我真的不认错,你从此都不要我了,对吗?”

“是的。”我斩钉截铁。

“那你从前说过的一辈子只对我一个人好的话,还作数吗?”

“甜蜜时说的戏言,怎能永远作数。”

“那……你还爱我吗?”

我鼓起所有的勇气看了看她,看了看那张写满可怜与惶恐的脸,最终硬下心来,咬牙道:“不,至少不爱现在的你。”

那一点微弱的光也终于熄灭了,她那始终骄傲地挺着的腰杆垂下来了。她以一种最卑微的姿势伏在地上,低声说道:

“我认罪,我绝不再犯。”

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终于以我的大获全胜彻底告终。

十二

我觉得江城变了。

不仅仅是因为她一直低着头,不仅仅是因为她主动拆去了和父母家之间的那道墙,不仅仅是因为她像城中最温顺的妻子般学会了孝敬公婆。

我想最大的原因是,她的那双眼睛,不再是我熟悉的眼睛了。

昔日她的眼睛总是很黑,闪烁着灵动的不安分的光芒,即使在人山人海中,我也能一眼把她的眼睛找出来。

可是自从从县衙归来后,那种熟悉的光芒便消失不见了。

它曾经挣扎着最后闪烁了一次。从县衙归家的路上,有一个货郎挑的胭脂盒子很精致很香。我停下来,买了一盒。在那一刻,我发现她的眼睛中,那种闪烁的东西正在慢慢苏醒。

可当我把胭脂盒子交给身边的下人,嘱咐他送去怡香院给芳兰姑娘之后,那一种光芒便彻底地熄灭了、死掉了。

我终于过上了我想要的生活。

父母觉得满意了,朋友亦可以将宴席摆入我家了。甚至有一天,当我回到家中时,发现芳兰坐在榻上,江城站在一边,怯怯地说:

“夫君不是一直很想念芳兰妹妹吗?我便自己做主将她赎回来了。”

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死死地看着江城低垂的眼,试图在那双黯淡的眸子中找到一丝昔日的不甘与倔强。可是我什么都找不到,她只是带着一种仿佛死去般的神情,默默将自己的脸隐没于黑暗之中。

这便是我所要的结果吗?千百次地问过自己之后,我依然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在我做出这一切之前,我有想过我会失去她吗?在我做完这一切之后,我有后悔过我因此失去她吗?

可是我只能逼迫自己不去多想。每当思绪游移时,我便一千次、一万次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

没有关系。虽然我失去了江城,但是我赢得了战争。

可是,转身之后、忘记之前,心底总有个细细的声音轻轻响起:

虽然我赢得了战争,但是我失去了江城。

——原文见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江城》。

后记

《聊斋》之中,次爱江城。

爱她的美丽,爱她的勇敢,爱她的清醒与坚持。

张柏芝与古天乐主演的《河东狮吼》,也多少有着江城的影子。只是经过现代人的演绎与诠释,电影中的柳月娥总是美丽多于凶悍,可爱多于刁蛮。尤其是看着张柏芝身姿娇弱、杏目圆睁地站在面前时,任多古板的人,也是可以原谅她的一切作为的罢。

可是蒲松龄笔下的江城,却总是带着被批判的意味。

原文中的江城其实远比我再创作后的江城悍妒。而原文中的高蕃仿佛过的永远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从未享受过片刻的温柔,让人十分怀疑如果江城只是这样虐待他的话,他该是如何活过婚姻的这么些年头。

没有人敢说蒲松龄是个大男子主义者,而《聊斋》中其他的众女子,也都有着自己的性格,并不盲从于礼教和妇德。但她们也大多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她们可以漠视礼教,可以反抗对自由恋爱的束缚,但对于她们爱的人,她们总是温柔的、顺从的、从不作要求的。所以甚至没有留下名字的鬼妻俨然与丈夫及新妇同卧,小谢与秋容最终也都消除了妒念共事一夫。这样的女子,大抵都是异史氏最为欣赏的。

却只有江城,清醒地、坚定地、毫不妥协地站在与恋人平起平坐的位置,如同别人要求她一般要求得到恋人的爱、忠贞与袒护。

她迎来的却是整个社会乃至作者的批判。

原文中的江城,最终也是改变了的。却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那个和尚。和尚说她前世是只老鼠,不小心被高蕃踩死,因此结下仇怨,这一世要高蕃还债。作过一场法事后,江城果然幡然醒悟。从此安心相夫教子,举案齐眉云云。

我不喜欢这个结局,因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其改写。虽然我知道江城最终还是会屈服,还是会被周围的世界所改变,但我仍然不愿意看到原文中的结局。

原因很简单,在文中,我也借江城之口说了出来。

她说她所求的本来就是她应该有的东西,为什么人们非要认为是前世的亏欠。

(八)《三日缘》

周虎的妻子小谢是只狐狸。

一头瀑布似的黑发,如烟萝般香软。两只眼睛总似含着两汪秋水,即使不语,亦楚楚动人。县里街坊都说周虎有天大的运气,身为一个下人,却娶了如此美丽的妻子。二十多年过去,却仍如新婚时般,在满县陋妇懒汉面前如胶似漆着,睥睨着别人发了霉的爱情。

她为他洗衣做饭、铺床叠被,二十多年了,娇嫩白皙的手上却没有丝毫的褶皱,脸上亦没有丝毫菜色。他穷,每每青黄不接时,东家便借故不发半个子工钱,可她毫无怨言,总是变戏法般变出满席好菜,而他身上总穿着新衣,一个补丁都不曾见过。

人间哪有这样的夫妻?周虎心里早明白他的妻是只狐狸。事实上,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雪晨,他从捕兽夹上放走那只白色小狐狸后,晚上小谢便来叩他家门时他已心中清楚。可是年少无畏,面对如此红颜,纵然是摄魂恶鬼他也认了。况且,二十多年夫妻,小谢确实并无半点亏待他。

如果非要说周虎心中有什么惶恐的话,那也是怕有朝一日小谢会离开。成亲头几年小谢便说过,她已修炼四百余年,理应升天。然而前生与周虎有业缘未补,一日未补完,一日不得升天;缘分一尽,便会离开。

到底哪一天会离开?周虎

敢问,小谢亦不说。一开始,还会惶恐地猜测。渐渐二十多年过去,日子过成了平滑的丝,要分离的念头,亦早在周虎脑中淡去了。

可是这一日,下工回来见到小谢,她脸上隐隐有着喜色,见到周虎,又黯然垂泪;哭过了一会,又笑,笑完了又哭。笑着哭着将周虎弄糊涂了,才告诉周虎:

“本月十九日,便是我们缘尽之日。我要离开升天去了。邻村朱家女儿,温柔贤惠,可以为妇。我留聘礼给你,待我走后,便将她接来罢。”

周虎有如遭了雷击一般,但也只是满心空洞的悲伤,说不出任何话来。她是修了四百多年能成正果的妖,而他,不过是最为愚昧的凡夫俗子。也罢,到十九日还有七天,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好好珍惜这最后七天,算做这一世最好的日子的终结。

最后七天。

周虎恨不得将一辈子的温柔都挥洒在这七天。工也不去上了,每日只是贴着小谢,握着她的手,由晨至昏,只要她离开自己视线一瞬,便坐立不安,惶惶仿佛面临世界末日。有时也会莫名地流下泪来。可是看着小谢的泪眼,又忍不住含泪给出个温柔的笑来。就这样哭一阵,又笑一阵。怕哭得多了,时间便过得快。于是能笑时便笑,好让时间过得慢一些。

可是没有用,时间仍在毫不留情地流去。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第四天早晨,人还未完全清醒,周虎已经在寻思该带小谢去何处游玩。习惯性向身边一摸,身边却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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