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35)

像她这样年纪的女人,哪个不是儿孙绕膝、媳贤子孝?本来理应由她拥有的东西,我为什么就是不能给她呢?

我满心苦恼,茫然地在城中乱走,不知不觉走到了王子雅家附近。他看见了我,执意要我去他家喝一杯。

我有许久未到过他家了。记忆中他的家就十分地窗明几净,此次看来,愈发觉得纤尘不染。

方一落座,他便大声呼喝他妻子端茶上菜。他的妻子温顺地端上酒菜,将小案举到齐眉高的地方,温柔地垂下眼,然后安静地退到一旁。

茶饭精美,可王子雅犹嫌水不够热,凶狠地责备他的妻子。那美丽的女子竟不多言,只是轻声道歉,又出去为我们烧水。

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被遗弃在荒岛多年的人,已完全与外面的世界脱节。但这一切我本来应该轻易地拥有,却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突然发现我其实一直在羡慕王子雅。

既然是羡慕,那为什么不去争取呢?我这样问自己。这样问过之后,我便下定了决心。

我一定要去争取,我一定要像其他人一样好好地生活。我不愿再改变自己去迎合江城,现在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改变她。

这简直是一场战争,一场没有硝烟的蔷薇战争。

我四处取经,可惜取来的多是一些善意的嘲笑。

即使对付女人的经验多如王子雅,也没有提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方法来。他只是抓着头,茫然地说:“我自从娶了这位妻子便一直是这样对她了,从来没花过心思去让她变得温顺些。”

直到有一日,我去葛姐夫家拜访。虽然自上次的过节以来我们一直没有来往,但我想过了这么久,他应该不介意听我诉苦罢。

他果然并不记仇,热情地接待了我。进入他家之后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虽然一时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有所不同。

直到看见他呼喝二姐去准备饭菜时我才想起来,以往来到葛家,向来是由二姐接待我,姐夫被使唤着做事的。如今来到,一切竟已反过来了。

我不由心生羡慕,由衷道:“葛兄终于脱离苦海了。”

他得意地笑笑,说:“那是。”

我看着在厨间忙碌的二姐,好奇问道:“你是如何做到的呢?”

“其实也不难。女人嘛,你越是把她当回事就越没有翻身的机会。当你不把她当一回事时,她也就拿你没办法了。”

停了一停,他又忍不住得意地说道:“你是没见过我泡在怡香院那段时光呢。起先她还打打闹闹,后来便跪在地上求我回家。”

那一刻我终于幡然而悟。

原来此前所有的包容、忍让、害怕都是因为爱。如果没有爱的话,一切都不值得一提。

千百年来这个世界一直是男人的世界,也许是因为在男人眼中女人始终不是一回事罢。

既然我执意要赢这场战争了,那么用爱来当赌注,又有何妨。

十一

从葛家出来后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芳兰所在的怡香院。我对她说:“能不能留我在这里住下?”

她默默地看着我,将手交到我手中。认识这么久,我是第一次没有在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中找到哀愁。

在此之前,一直觉得在她那里留宿是做梦都做不到的事情。可是真正留下来时,才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难。

所谓的难只是因为我越不过心中那条鸿沟。如果横下心来,又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呢?

我一直住在芳兰处,同行同宿,连日子是怎样过的都记不清。一直到许多天之后的那个早上,听见楼下一阵喧哗?

我对芳兰说,不要害怕。然后我穿好衣,整好容装,慢慢走下楼去。楼下是一片狼藉,怡香院的几个杂役东倒西歪地横在一边,我对他们喝道: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报官?”

那一刻我感觉江城的目光变得惊讶莫名,可我没有回避,毫不畏惧地迎上她的目光。那一刻我压抑住了所有多余的思绪,我想我的目光一定比最硬的冰还要冷。

我对她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疑惑地看着我,问:“你又在这里做什么?你还不跟我回家?”

我冷冷地说:“我愿意回便回,不愿意回便不回。你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她像看一个从未认识过的人一样看着我,许久,声音软下来道:“你这是怎么了?”

她此刻的样子可怜极了,我的心几乎要软下来,但一想到这是一场战争,又强迫着自己心硬如铁道:“没怎么,我只是愿意呆在这里。”

她眼中一片晶莹,几乎要哭了,仍是强撑着咬牙道:“很好,你不愿回去,我却非要带你回去——”

她伸手要来抓我,我勉强闪过,她正要再扑上来,几个官差从门口一拥而入,喝道:“谁报的官?”

我振衣站出,毕恭毕敬地对官差说:“大人见谅,拙荆上门闹事,无奈之下才报的官。”

“既是家事,为何报官?”

“大人有所不知。此妇悍妒非常,入我门后从未守过一天妇道。晚生无奈,暂居于此,她却寻衅上门打闹。还望大人主持公道。”

“他胡说!”江城忍不住喊道,“我只不过是要带他回家,又关你们什么事?”

我一咬牙,卷起自己的袖口对官差说:“大人请看,晚生也是堂堂天子门生,却一直被这悍妇厮打。如要回家,只怕性命堪虞。”

周围人也有知道我家事的,连忙附和着。官差尚在犹豫,江城却发作起来,执起案上小盏扔过去,骂道:

“我们是夫妻,我要带他回家为什么不可?几时轮到你们多管闲事?你们快走开,不然连你们一块打了!”

此言一出,倒让官差下定了决心,几个人过去便要绑她。她不依,竟与官差对打起来。

可是她身手再好、性格再强,又怎会是训练有素的官差的对手。她的力气渐渐耗尽了,她第一次那么狼狈地被人制服了,那双眸子也不再闪烁着倔强的光,只是带着迷惑与哀求看着我。

“夫君……”我听见她哭一样的声音,“你真的……要这样对我吗?”

官差绑起了她,回头看着我。而我硬下心来,扭过身子,点了点头,听着他们将挣扎不休的江城带走了。

主审此事的县令周丰瑞恰好是王子雅同年,深为同情我的处境,三下五除二便给江城立了个“不孝”的罪名。

审判那日在公堂上,周围站满了人。江城被五花大绑跪在我旁边,却始终挺直着腰杆。

周丰瑞说:“妇人不孝,依本朝律,当鞭笞三十,然后游街示众、发还原籍。但此事毕竟系家事,本官愿徇情开恩。若原告愿免予起诉,亦可豁免。高蕃,你可愿原宥?”

我没有理会母亲的暗示,看着江城一字一句地说:“倘若她愿知罪认错,答应永不再犯,我愿原谅她,重归于好。”

周丰瑞赞许地点点头,又问江城:“犯妇,你夫已说了,若你知罪认错,便既往不咎,领你回家。你可知罪?”

江城低着头,沉默了许久。猛地抬起头来,恨恨地说:

“我有什么错?我又有什么罪过?要求相爱的人一生一心、白头偕老难道有错吗?希望自己丈夫对自己好一点,多宽容自己一点难道就是错吗?你们为什么总喜欢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别人?我又为什么要按你们喜欢的方式生活?”

堂上堂下一片哗然,周丰瑞叹息一声,准备示意士兵将江城拉出去处罚。可是我却不愿意这样。我要的是江城的改变,而不是失去她。

我对她说:“你为什么就不能认错呢?你总觉得自己是对的,但全世界都认为你是错的,难道你就不是错的吗?”

她默默地看着我,眼中的那点光在微弱地挣扎着,泪水流满了脸颊。后来她颤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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