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38)

河旁有树。苍老而粗壮,亭亭如盖。

“你就是涓生吗?我是落红,我常常听母亲说起你。”

涓生眯缝起眼,看着眼前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

她穿白色的绢裙,上面有青色的小小的花朵。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衣透明得近乎发亮,而她袖管中露出的手臂温软如柔荑。她的黑发被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衬托出一张干净的小脸。多么干净的一张脸,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那是他最早的记忆。最早的记忆中,便有了她的存在。

是不是每一个人最后都会去同一个地方?还是他们会走向不同的方向,直到永远,都是异路?

八岁那年,我的母亲死了。

我始终认为是家门口的那条河流带走了她。送葬的队伍顺着河边的路一直走向荒凉的郊外。我披麻戴孝,跟着人们的脚步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我知道她躺在那口厚重的大棺材里,但我能看见她的灵魂在水中,渐渐消散。整条河中,都是她的眼泪。

那年玉皇临太岁,我的家族遭遇了一连串的不幸。先是我的父亲,在一个没有阳光的日子里突然死去。然后是我的母亲。他们渐渐地离开,顺着河流离开了。我不知道他们要归去哪里。

母亲被葬在了山上,离父亲的坟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我听别人说母亲最大的心愿是和父亲合葬。但到了最后,还是被另一个女人——父亲的原配阻止了。因为他们没有最终睡在一起,所以我想,他们没有归去同一个地方。

如果你想和一个人一同归去,而又无法在一起,那是多么地可怕。

我如此对涓生说。

他笑了。他的笑总是能让我心安。他说:“如果你想和我一起去哪里,我们总是能一起去的。”

河一直向南流,总是平稳而安静。但偶尔也会掀起波澜。

他的家境似乎越来越好。十三岁那年他的父亲垄断了整个京师的绸缎业,也吞并了对面杨家的一些产业。杨家的寡妇来过他家,指着他父亲的鼻子歇斯底里地骂。

她终究被赶出。但他记住了她的眼睛。那时他知道,原来一个人眼中的仇恨可以那样深。为了一点钱、一点无关紧要的东西,他们眼睛中的仇恨可以杀人。

有一天他的母亲严肃地对他说,不许他再和对面杨家小妾的女儿来往。

他点一点头,然后回到房间,对着窗口静坐。

从他的窗口看过去,能看到杨家院落亮起的灯。杨家虽然家道中落,但亮起的灯仍是星星点点,粲若繁星。他不知道哪盏是她房间里的灯。他只是一直坐着,看着。

风起的时候,就仿佛永远也不会停。

我的头发已经很长很长了,自从母亲去世那年我就再没剪过。每一夜我都在窗前梳我的发。风吹过的时候,它们会轻轻飘扬。有时候我会想到它们变白、成雪时的样子。我没有害怕,我只是突然觉得孤独。

涓生离我越来越远。只是有些时候,我们会在一些难得的场合,隔着人群隔着灯火遥遥相望。我不知道我们为何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见面,为何要形同陌路。

我的哥哥姐姐们都是大人了。年少的时候,我们是和方家一起长大的。但现在,家族间的仇恨被他们淋漓地继承了。他们在不同的场合,用可怕的眼神和言语侮辱着方家的人。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变得和他们一样。

而我本来以为,总有一些人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后来他认识一个和尚。和尚从很远的地方来到京城,然后留在了这里。那是个会唱歌的和尚。有些时候和尚会唱很美的歌给他听;另一些时候和尚安静地坐着,偶尔和他说上两句话。

和尚说:“你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的。你的眼睛太干净,所以你注定无法忍受一些尘俗的东西。”

他笑了,他说:“既然我已经来了,又当如何?”

和尚说:“你可以随我归去。”

他说:“我不要一个人归去。”

和尚笑了,和尚说:“你放不放得下,其实最终还都是一样的。”

“不,我们不会和其他人一样的。”

那年他已经十五岁了。他有了年轻男子高而略微消瘦的身材,和与他出身的商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忧郁神情。他在河边静静地端坐,目光落在水面上。他在想一个人。

到了给我说亲的年龄了。有一些媒人陆陆续续地上了门。杨家独撑门户的女人,现在也可被称为母亲的那个人,拿着不同的生辰八字来问我。我总是摇头。

幸运的是,由于家道中落,上门来的总也没有很令人满意的人家。所以家人顺从了我的意?,始终未为我定亲。

我的人仍是自由的,我的心却依旧无法放下。我满心都是他看我的样子,我怎能带着这种思念去嫁另外一个人?

十二

我终于能够毫无拘束地站在他面前。在我家道中落的整整五年后。

我的头发很长很长了,它们沉沉地坠在我脑后。我很想他为我梳一梳头。那一天不是很远了,但又让人等得仿佛永远不会到来。

我没有在做梦。但一切又仿佛是水中花镜中月,伸一伸手,便会失去。

我静静看了他许久。我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知道他想开口,可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就这样看啊看啊,一直到夕阳西下。

我终于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在那里继续我的等待。这种感觉万分难受。明明是暂时分开,却如同生离死别。

十三

成亲前的一个晚上,他发现他养的鸟儿死了。

他觉得不解。分明是一个那样鲜活而美丽的生命,怎能毫无预兆地一下子从他面前消失?

他知道凡事总会有个尽头。但当这个尽头骤然来到时,他还是无法接受。

他呆呆地坐到天空泛白。他的心被生生地撕得发痛。他痛恨这个世界,这么无常,无常到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和尚给他说了一个故事。和尚说从前有一个人,在旅途上,在客栈中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做了大官,娶了美妻,一直梦到自己子孙满堂。当他醒来时,发现一切不过黄粱一梦。而他几十年的梦,不过是客栈老板的粥尚未煮滚的时间。

他说:“我不会跟你走的。我无法醒着活着。我不是佛。”

和尚深深地叹息,他说:“你的人本不该属于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你却急着让你的心下沉。你什么都能看懂,却终究离不开。也罢,你去罢。”

然后和尚走了。

十四

上马车前那个可以算做我母亲的人来找我。她说,家族的命运就寄托在我身上了。她还说,不要忘记方家曾经对杨家做了些什么。如果有可能,抓一些把柄在我们手上。

然后她帮我戴上花冠。花冠那样沉,而新娘的礼服亦紧紧箍着我,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马车沿着河岸渐渐驶向他家。喧闹的礼乐那么近又那么远。我看见我家的亲友,和他家的人和颜悦色地有说有笑着。我只能看到这些,我看不到他。

这天阳光那么好,我又看见河旁的那棵老树,依旧粗壮苍老,亭亭如盖。我不知道它已经默默地承受了多少风霜。

阳光穿过树荫一点一点洒在我身上。我仿佛又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少年在这里的阳光下,微笑着对我说:

“如果你想和我一起去哪里,我们总是能一起去的。”

十五

河依旧平静地流着。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亦是如此。

在新婚的第二天早上,惊慌的丫鬟撞开了新人洞房的门。他们惊讶地发现,那犹如天作之合的一对新人已相对上吊,新婚的礼服整整齐齐穿在他们身上。洞房的大红喜烛尚未燃尽,在微蓝的晨光中摇曳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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