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39)

他们觉得奇怪。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事。为什么看起来这样幸福的一对新人要自尽?而床上的痕迹显示他们已经合欢,为何新婚的礼服,还整整齐齐穿在他们身上?

最让他们不解的却是,为何一同死去的这二人脸上,竟有着微微的笑。

那样幸福而满足的笑。

——原文见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后记

《同归》的原文十分简单,简单到只有寥寥数语。

“吕太常含辉言,京师有富室娶妇者,男女并韶秀,亲串皆望若神仙,窥其意态,夫妇亦甚相悦。次日天晓,门

启,呼之不应,穴窗窥之,则左右相对缢,视其衾已合欢矣。婢媪皆曰:是昨夕已卸装,何又著盛服而死耶?异哉,此狱虽皋陶不能听矣。”

可以把它理解为鬼神故事,甚至还可以理解为布满玄机的侦探故事。但在读这段话时,我却只想到了粤剧《帝女花》中的故事。

《帝女花》是关于明崇祯皇帝的女儿长平公主的故事。在她经历了国破家亡后,清廷为了招抚她,慷慨地赐她与崇祯在世时便有过婚约的周世显成婚。有情人终成眷属,本以为他们从此就可以安居于幸福,没想到二人却无法抛弃家国之恨,在花烛之夜一同仰药殉国。

想到《帝女花》,再回头看看纪昀笔下的这段文字,忽然觉得是如此相似。是相爱的,但是在一些特定的环境下,年轻的爱情要背负过多的沉重的东西,总是吃力的罢。在最为美好的时候用死亡将其定格,虽然偏激,也不失为一种美丽。如同盛在标本盒中的蝴蝶,这样的美丽,永远不会变质。

(十)《飞锡庵夜话》

飞锡庵香火并不旺,相传只是两个云游的高僧来到这荒僻山上偶尔建得,然后却又不顾离去。至如今,蔓延的树藤几乎淹没了庙堂,冷清的禅房在乱石间静静伫立。穿过纵横的树影可隐约看见山下的县城,隔着灰黄色的尘嚣显得那么不真切,与飞锡庵比起来恍然是两个世界。

禅房外种着娑罗树,树影婆娑,风吹过时空气中便仿佛充满了神灵的呓语。风停时一切依旧,只有穿过树冠的破碎的月光,冷清地照着这隔了世的佛界。

众僧皆云,这娑罗树,是极好的树。昔日佛祖,便是在这样的一棵树下,沉思七天七夜然后领悟。无量世界,无量烦恼,来此树下,皆化为乌有了。有此树在时,一切鬼魂皆不得侵,一切妖孽皆不得作祟。是以我来此禅房,日对此树,定能忘记所有忧伤,一切幻影,都将离我远去。

可是,当我在禅房内,对着娑罗树静坐时,却依旧能真真切切地看见玉娘的亡魂,在树下遥遥与我对望。

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罢。三年前,一年中有那么多日子,我独独挑了那么一天;有那么多地方可去,我独独选择往东行,路过云香院;云香院中那么多女子,我一眼望去,独独望见玉娘。然后不顾一切地为她赎身带她回家,如今想来都仿佛是上一世的事情。

别人都说这是夙缘。夙缘这个词,也未必见得是好的罢。可是当时并不觉得,只是觉得欢喜——无尽的欢喜,仿佛前生后世的快乐都在那三年被预支般。恒河沙数般的时间,恒河沙数般的人中,我竟能遇见她。两情相悦,又焉能不喜。

爱了三年,仍不觉得时间太长。每日炕头案边,都要紧紧依偎在一起,才不觉得孤清。每日灯下相看,看了三年,竟也不觉得厌。她穿紫罗裳,我替她画芙蓉眉;她绾流云髻,我替她将珠钗细细插上。如身坠梦中,从不理窗外流年,亦无暇想明天。

直到那一天,家人扶乩,她好奇地在一旁看。也好奇问了乩仙,只见乩笔顿了顿,写出来四个字:

情深

她当时便落下泪来。我亦不知如何去安慰,把着她的臂,不能发一言。刹那间仿佛有些醒悟过来,三年的快乐突然淡了,只剩下一些不好的预感,缭绕在心中。

第二天起她便病了,渐渐羸弱,乃至不能复起。不过一月时间,那样鲜活的一个生命,便成了将随风逝的败絮。我纵然心如刀割,却完全不知有什么办法可以挽留。

临终那一天,她的眼泪不曾停过。口口声声唤着我的名字,握着我的臂不肯放开。我知她是舍不得我,我又何尝能够舍得她?回想相识以来的种种,愈发觉得三年太短,一世也未必为够。可是纵有千般不舍、万般不舍,我又能够做些什么?想随她去算了,却被家人死死挟住。原来人非但不能凭自己意愿求生,甚至连求死也不能。

就这样,渐渐地,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她的体温在我怀中凉了去,只是那一只手,咽气后犹自死死把住我的臂,家人千般万般摆弄,方才拨开。自此,臂上便留了乌黑的一层,许久伤亦不曾痊愈。

我失去了她,可是她却并未就此离开。

自那之后我每夜都梦见她,穿着紫罗裳,绾着流云髻,像生时一般,只是不说话。我问她她也不答,喊她名字她也不应,总是离我七八尺远,默默地凝视我。这样子的对望,虽然让我觉得欣慰,但却并不能重温曾经的快乐,只因即使在梦中我也仍能记得她已死去。如今只能这样阴阳相隔地对望,又怎能不教人心酸?

家人渐渐知道我的梦,起先也道是鬼魂作祟,可自回煞夜又过了许多时日,便渐渐都说是我心魔。我听他们这样说,却一笑了之。真是鬼魂也好,心魔也好,总之能见到她,总比见不着好。

所以那一日,当我醒着,却仍在月下望见她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一丝一毫的害怕。我向她笑,她不理我;我喊她名字,她仍不理我。但我已经觉得满足。虽然仍免不了阵阵袭来的心酸,可是若能这样时时日日见到她,我宁愿被这样一时的快乐和一时的心酸纠缠,直到死。

她似也听到我的心声,随后来得越来越多了。不仅梦中来,夜里来,甚至连白天也会出现在我眼前,离着七八尺远,默默地凝视我。她的衣服始终鲜亮,面容始终青春靓丽,相比起来,我却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

家人都说我得了心疾,请了医生,吃了一堆苦涩的药;又请了道士,闹闹哄哄在家中吵了一场。但没有用,她还是在那里,离得远远的,注视着我。小妹哭着把镜子交到我手中,要我看看现在的自己都变成了什么模样。我不经意地一瞥,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形容枯槁的人,却丝毫不以为意,又将镜掷开。

然后他们便将我送上了这飞锡庵,以为佛门净地,鬼不敢入。

可是他们又怎么知道,马车停在庵前,我下车时,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她。盛妆丽容,站在庵前山门下,仿佛是特地在此迎接我一般。

这样也好,没有家人烦扰,我有了更多时间和空间与她相处。早间念经时,我念着她的名字,看见她的衣裳在晨光中翩然欲舞;晚间打坐时,我坐在禅房窗前,几近幸福地迎上窗外娑罗树下她的目光,良久不肯移开。

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尽头?我也不知道,甚至连想都不愿去想。纵然是心病,可庵中众僧亦无可解者。倘若上天注定我此世都要如此与玉娘相伴,我也愿意坦然接受这样的命运。

今夜亦复如是。用过了晚斋,整个飞锡庵便冷清得有如沉睡的墓园。我推开窗,便看见玉娘站在树下凝视我。我向她招手,她却了无反应。可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漠然,便也只是自顾自地将那些说了许多遍的思念说与她听,带着一点点酸楚,却也有一点点喜悦。

夜空中本应只回响着我的絮语,可是说到酣时,却突然听得林中有人轻轻一笑。

我愕然,举目望去,却见两个面生的老僧,袈裟垂地。见我望去,年纪稍轻的那个便指着我对年长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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