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41)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玉娘老了,发间有了苍白的颜色,身形亦肥硕不忍目睹。她的儿子因为这些年来我的宠溺与包容,一事无成,却性格顽劣。反观正妻的一子一女,皆知书达礼、温文尔雅。我开始有些后悔这些年亏待了他们,可是每每要对他们好些,玉娘便诟骂不已。

她知我宠她,便总是恃宠而骄。可她并不知道其实我已经宠得十分勉强了。她已经不再温柔,不再妩媚,不再美丽不再青春,我又如何能够依旧发自内心去宠她呢?

有时想起年轻时许过的誓言,突然会觉得迷惘。这果真是我期待的一生吗?倘若不是,那我当初又为何发誓?倘若是的话,为何我现在又有如此的负累感?有时真希望这一生能够早日结束,也算是个了结。

可是一生如此漫长,如此般容忍,又能忍到什么时候呢?仍是一个傍晚,忽见我的老父边骂边推门进来,问他何事,他厉声道:

“还不是玉娘,愈发无法无天了!方才楼下有花粉郎过,玉娘竟抛头露面向人索取!如此为妇,妇道何在?”

我听了亦觉怨恨。但仍是压住不快,勉强去想许是她想买又无钱,因而出此下策。方欲替她辩解,却见玉娘推门而入,直指我父,口中数落诟骂不休。言辞污秽,真让人不忍耳闻。

父亲又如何能够受此羞辱,扬手便欲照玉娘脸上掴去。玉娘却反手一推,父亲没站稳,往后仰去,头撞在门槛上,登时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一日后父亲便撒手人寰了。回光返照时,他口中念着玉娘的名字,言辞甚恨。我知他心意,答应他道:“放心,我明日便休她。”父亲方放心闭眼。

玉娘这一次也知自己错了。我立休书时,她跪在地上,哭成泪人一般。可是此刻的她,纵然声泪俱下,也并不能让人生出多少怜意。看着她一脸的涕泪,白发蓬乱地搭在额前,肥硕的身姿巍巍颤颤,我便愈发地心似铁石。写完了休书,落款时,我一个激灵,突然莫名地想到这样一个问题:

——倘若跪在面前的是年轻时的玉娘,我还会原谅她吗?

答案一定是会,一定会原谅。几乎不假思索我便看到自己的?:倘若这是年轻时的玉娘,她甚至不用跪下,不用求情,我也会轻描淡写便将此事抹去,宁愿背个不孝的名声也要原谅她。

如此说来,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我不爱她了。

可是我爱的那个人又到哪里去了呢?如果仍然是她,那为何此刻我觉得她面目可憎?如果不是她,那么与我一同度过这些年的枕边人又是谁呢?

那些呢喃的燕语,那些百般缱绻的恩爱,是幻,是真?如今恩断义绝,不复相爱,又是真,是幻?我所苦苦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她在我的生命中又到底是什么?

此般心念一动,突然觉得周围一切清朗起来。抬头一看,一轮圆月正挂中天,月光下,依旧是飞锡庵、娑罗树、两位老僧和远处的玉娘。玉娘的影子似是淡了些,我抬眼望去,却望不真切。

“你要找的人,真的是她吗?你所求的,真是如此吗?”那僧人似是面有得色,如是问道。

我张口却不能答,内心突然感觉有无限凄楚,几乎落下泪来。终是不甘,想了想又对他说道:

“你要我悟,我亦希望自己能悟。可是这世间,那么多痴情男子痴情女子,难道他们的爱情都不是真的吗?你要我悟,可是我又如何能够说服自己?”

僧人说:“贫僧并没有妄图否定什么。只是施主太贪心而已。”

我凄然道:“既然有过,谁不是贪心想求一生一世?即便抵不过尘世消磨,那情到浓时便止,二人同柩也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留我如此孤清地独在世间,却是为何?”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突然笑笑道:“也便依你。”

突然之间,我发现自己躺在凄冷的墓穴中,一盏长明灯如豆,冷然照着我和玉娘沉睡的脸。

望着并排躺着的我们,我感觉到幸福。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幸福,没有任何人来打扰,没有任何人能夺走。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所以即使不能动,不能说话,只能凭空望着,我却依旧十分满足。我就这样看着她,没有多余的思绪,事实上,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

在这里,仿佛一切都是静止的。没有声音,没有其他的光线,甚至连风都没有。

除了……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觉玉娘的面容有些变了。起初见她,仍是眉目如画,表情沉静,宛然生时沉睡中。可是渐渐地,便觉得她表情开始变得僵硬,面上开始泛起青色,尸斑也一块一块爬满全身。

那时候,才想起来,原来时间仍是在流动的。一分、一秒,皆留不住,无可挽回。

又过了许久,也许是几天的光景罢,看见玉娘的身体开始肿胀起来。原本姣好的面容依稀只剩轮廓,皮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颜色。

可是我仍强迫着自己望着她,如果看不下去了便看她头上那支珠钗。珠钗映着微弱的灯光发出星一样的光泽,提醒着我睡在身边的便是那个我要永世陪伴的人。

可是老鼠来了,蜈蚣来了,蚂蚁也渐渐来了,它们叼走了珠钗,咬断了发髻,连玉娘身上的紫罗裳,也渐渐被咬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我已不敢再看她。可是我还是只能躺在这里陪着她。

又过了许久,不知道有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从天荒到地老那么长的时间,我终于搜集到残余的勇气,再去看一看玉娘。

这一看,我几近昏厥。旁边躺着的那个躯体,已不能再称为“人”,更别说要在它身上找到玉娘的影子。那一个躯体,状如罗刹,肉体青一块紫一块地溃烂,脏腑破裂脓汁流出,白骨森森露于其外。还有蛆,白花花的蛆,爬满了全身,一片一片侵蚀咀嚼着,剩余的那些状如流质的一片狼藉……

我骇极,欲唤而无声,想要离开,却无法动弹。我突然想起这一切本是我的选择,我注定要在这里对着这一堆腐肉直到永恒。永恒是多久?我不知道。只知道在这里多呆一秒便是煎熬,这种煎熬长于永恒。

“……放我回去罢。”我低声呢喃道。我终于明白此前迷恋的不过是皮囊,不过是一瞬间的浮光掠影,不过是恒河沙数般

定数中的一个小小的孽缘。它有过也好,本来是空也罢,既然过去了,就应当永远不再了。我苦苦想要留住的,本来就是留不住的。那么我又还在期待什么?

星沉了,风停了,天微微亮起来了。

“明白了么?”有声音问我。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放下了么?”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你看见什么?”那个声音又问。

我回头四顾,看见渐渐褪色的月光,看见月光下轻轻舞动的树影,看见佛堂看见禅舍。看见许许多多东西,四周却空无一人。

“什么都没看到。”我答道。

空气中有轻轻的笑声,然后便渐渐没了。我抬头看向天空,启明星正在海蓝色的天幕中悄悄浮现。

天明时,我辞别了飞锡庵众僧。也曾问起那二位老僧姓名,但却得知庵内并无那二人。

收拾了行装,独自下山,经过山门时,突然感觉少了些什么。回头看看山门,却发现玉娘依旧站在那里凝视我。

我以为我不会再见到她,可是即使再见了,内心却仍是一片空白。没有喜悦,也无所谓悲伤。我只是迎着她的目光走过去,平静地走过去。

她没有像往常一般避开,只是安静地看着我站定在她面前。我对她说“别了”,她垂下眼,然后落下泪来。

“玉娘,”我温柔地唤她的名字,“不要怨我。我固然害怕见到你或者另有新欢或者耄耋可憎或者化为枯骨,你又何尝愿意一直看着我变成那样?人世太多无常,浮光留不住,幻影留不住,不如就此放手,才是我们的最好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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