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40)

“师兄,你看此痴人,犹痴若梦中。”

早听惯了这样的言语,我亦不以为意。可那长者,却敛容对我说:

“施主,贫僧有一言要与施主道。”

我示意他说下去,他便手指玉娘说道:

“施主可知魔障从何而来?”

我摇头,他又继续说道:

“种种魔障,皆起于心。施主昔日万般眷恋者,真是此人,还是心中凭空捏造的?抑或是别人,又或者是幻影?种种魔障,皆由心起。心若空了,其他一切都只是幻象。”

我茫茫然听着,并没听出个所以然。这时那年少者又笑道:

“师兄大谬了。对下等人说上等法,下等人并无定力,又如何懂得空心一说?恰似个蹩脚郎中只说病症,不开药方般。”

那年长者被他一说,有些不悦道:“你又有什么方法?”

年轻者笑笑不语,却招手对我说:“来来来,施主过来。”

我走过去,拜谢道:“大师欲相救,晚生心领。只是晚生终究放不下玉娘,若从此不见,倒不如死了好。大师想救晚生,对晚生来说却如同加害一般。”

那僧人笑而嗔道:“谁要害你?贫僧只是想要助你。”

我答道:“大师要如何助我?”

“贫僧也有些许法力,能帮你实现三个愿望。”

我有些不信,便问:“怎样的愿望都可以实现吗?”

“那是自然,”他颔首道,“纵然飞锡取物,死人复生,亦不在话下。”

我一时喜极而泣,跪求道:“晚生只有一个愿望,不求三个。若大师能助晚生将愿望实现,晚生愿倾家相报。”

“你求什么呢?”他问。

我看着立于一旁的玉娘,泣告道:“晚生只求她如生前时。若能再与共语,共剪烛西窗,死亦无憾。”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玉娘唤我的名字。我定睛一看,见她站在树下,招手要我前往。我几乎不敢相信,却又怕迟了她会烟消云散,终于还是急急奔去,揽她入怀。熟悉的体温传入心中,我的泪水竟如倾盆雨般,簌簌而下。

于是我带着她,连夜下了山,回到家中。家人都不记得她曾死去过,连她自己也不知此事。反而是奇怪我为何会上了飞锡山,乃至在那里落得如此消瘦。我也并不多解释,只是终日对着她,像过去一般千般恩爱、万般缱绻,自然不在话下。

可是之前我得的病,终究久积成了疾,人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请了许多大夫来看,却始终是无法治愈。到了秋天,竟然一病不起。

临死前,我握着她的臂,声声唤着她的名。而她也只是不住地流泪,却无能为力。后来我长叹一声,闭上眼睛,魂魄犹能看见死去的自己牢牢握住她的臂,良久不肯松开。

也许是心中有太多牵挂的缘故,死去之后,我仍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世界,魂魄也围绕在她身边,始终不肯散去。我看见她一天天地哭,穿着素服,愈发楚楚可怜。心中有无限哀痛,却仍是只能在一旁看着,并不能做什么。

七七期满后,正妻以她无子为借口,随便打发了些许银子,将她逐出了家门。她搬到东桥头一处破宅赁住,削葱根似的双手开始要操劳家务。我一直看着,万般心痛,却依旧无计可施。

日子渐渐过去,她的眼泪也渐渐干了。从家中带出来的银子,也渐渐用尽了。终于有一日,她脱下了素服,从箱底找出一些鲜亮的衣服,细细为自己整好容妆。我在旁看着,发现生活的变故和忧伤并没有减损她的美丽,憔悴在她脸上反而化作了别样的风致。可是她这样的美丽,又要留给谁人看呢?

一个傍晚,屋外的街道上有清亮的车铃声响过。她抹了胭脂,挑开门帘,露出半张脸。那马车上坐着个华冠男子,恰好也正挑开帘往外看。

于是马车在她家门前停下了,那男子上前,与她隔着帘说了许久的话。

又一个傍晚,那漂亮的马车前来迎她。她坐上车,目光中并没有多少哀痛与不舍,反而仿佛有压抑久了后的一种释放。她去了那男子家,屋舍精美,仆童俨然。再也没有繁杂的家务磨损她美丽的双手,也没有入不敷出的苦闷终日压抑着她的心。我理解她,却仍舍不得将目光移开她。

我终究还是看了下去,流着泪、剜着心地看了下去。新婚之夜,我以为她多少会想起我一点。可是没有。她只是笑着、浪笑着,把那些说过给我的好听的话说与他听,把那些与我曾有过的种种狎昵与他同做。她枕着他的臂,睡得很甜,脸上丝毫不见戚容。

晨起梳妆,她穿上紫罗裳,而他执过眉笔,为她画芙蓉眉。

她绾起流云髻,而他替她将珠钗细细插上。

我看着他为她画芙蓉眉,我看着他为她插珠钗……

积压已久的郁愤终于在这一瞬间爆发,我感觉自己几欲发狂。我恨恨地要抓起桌上物事扔他们,却发现自己触及的皆是虚无;我想要大声呼喊,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声音……

可是她还在笑,无限温柔、无限妩媚地,对着另一个人在笑。

我再一次用尽自己仅存的力气,竟然喊出声来。

周围的一切瞬间烟消云散。我发现自己仍置身飞锡庵中,周围月光如水。两个老僧在一旁含笑看着我。不远处的娑罗树下,玉娘的亡灵仍然伫立,默默凝视我。而我突然有些没来由的恨意,狠狠剜她一眼,又将目光移开。

“施主尚不悟?”方才那让我许愿的僧人如是问道。

“种种恩爱,都如浮云散灭。施主又留恋何物?”另一僧则如是说。

我愤愤然道:“这又算什么?我只留恋生时恩爱,谁又管身后事?”

“若真不理身后事,又何必一再守看,乃至愤愤至此?”僧人笑道。

我为之气结,仍咬牙道:“大师方才许我玉娘还生,却并没说要我先死。”

“也罢,也罢,”僧人仍是笑道,“施主还有两个愿望,施主不满意,还可再许。”

我低声道:“我知我是贪心之人。但我只希望与玉娘如旧时般,无病无疾,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我誓将与她恩爱一生,绝无他心。”

话音刚落,突然发现自己已置身家中。玉娘挑帘进来,对着我婉然一笑。

心中有万千感慨,却只是上前拥她入怀,不发一言。

查过日历,发现这还是玉娘未病前的时光。她既不曾病,我亦无从病起。于是仍如旧时光景般,两人恩爱,只希望这一辈子都可以这样,平平安安过去。

日子也确实过得很平安。我先有一嫡子一嫡女,都已渐渐识字。因想起过往种种,特意找了药调理了玉娘的身子,不出一年,却也诞下一子。

虽是庶子,我却分外宠爱,以至于冷落了嫡子女。正妻见此,颇有微词,便屡番为难玉娘。玉娘无子时,本是脾气极好的,正妻虽偶有刁难,都能忍气吞声过去。如今有了儿子,便不免趾高气扬起来,与正妻时有顶撞。妻妾不和,以致家中时常鸡飞狗跳,终日不宁。

我虽然烦恼,却还是袒护玉娘多一点。平时也不让她接手家中任何琐事,终日随她沉溺榻上。如此日久,玉娘的身姿也不免丰盈起来,往日窈窕的腰间开始有了赘肉。又因为懒惰,也不再常花时间精心打扮自己。流云髻不再绾起,紫罗裳再也穿不上。每日最大的爱好便是与正妻相互算计相互诟骂,乐此不疲。

可我依旧逼使着自己宠她。既然这样的生活是自己千般万般求来的,又有什么理由不珍惜。记得以前还时常与父亲出外行商,颇有所获。可自从飞锡庵归来后,无论谁叫我我都不出去了。父亲也渐渐老了,不再外出,只是靠从前的一些积蓄维持生计。可是这样大的一家人,久了难免坐吃山空。玉娘所喜欢的衣物首饰,也再无法像从前般慷慨供给。渐渐地,她从恚怨变成了诟骂,而我也开始无可忍耐,以致相对而骂。父亲常令我遣她出门,我时有意动,但念及从前恩爱,终于是将一口气强忍了下去。

上一篇:联剑风云录 下一篇:慧剑心魔

锦瑟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