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5)

于是便一咬牙,又扭头回去。将一箱子金珠用帕子包好了,走出房门,发现四面都是火光。

火光吞噬着屋檐,将黑夜点亮得如同白昼。周围的人已经走尽,再没人管她的死活,她开始感到害怕,想要夺路而出,却不知道路在哪里。

正在惶恐时,突然一个人自斜里冲出,拉住她的手,说:“跟我来。”

在那个时候,秀秀也管不得那人是谁了,亦完全忘了男女之防,只是抱住那人的胳臂,任他带自己穿过火光。一直走到河边,火势较小了,才慢下来。这时她才想到看看那人的脸,目光一对视时,她心里突然一暖。面前的男子,无限温柔而又带点羞涩地看着自己,不是崔宁,又是谁呢。

街上一片慌乱,所有人都如没头苍蝇般乱跑。想到此刻也无别的去处,崔宁便将她带回自家歇脚。到了家中,秀秀直喊饿,崔宁便出去买了点心回来,又带了酒给她压惊。几杯酒下肚,秀秀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回过神来,却向崔宁拜道:

“谢崔大夫救我一命。”

崔宁却是一怔,半晌,带着莫名的激动说了一句:“你还记得我是谁啊。”

秀秀大方答道:“崔大夫不是也记得秀秀么?”

崔宁被她这么一说,脸顷刻红了起来。火起时他本来是在外面的酒肆,但想到府里还有财物未收拾,便赶回去收拾。收拾好了又想起秀秀,不知她在火中是否已逃生,便往内府去寻,没想到真的寻到她。

这个时候,秀秀又说:“那年上元节,王爷说把我许给你,你还拜谢,还记得吗?”

崔宁有些紧张,却是喏了一声。

“当日在场的人都替我们喝彩,说‘像对好夫妻’,你难道忘了?”秀秀仍在不依不饶地回忆道。

崔宁又怎么会忘记。自那日起,他满心都只是秀秀的影子。但在那样的环境下,也只能是凭着幸运,远远地对那惊鸿似的影子报以淡淡的一瞥。如今在梦中梦了千遍的容颜,如此娇艳又如此贴近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反而觉得愈发像梦。想说那些曾在心中对她说了千百遍的话,却突然没有了倾诉的勇气。

他只有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张皇,走到窗边去看王府那被火烧红了半边的天空,感叹道:

“如今物是人非,也不知王府烧成怎样了。”

“管它呢,”秀秀说道,“烧没了最好,也不用回去了。”

她说得轻松,但想到寄生了几年的去处转眼成为废墟,崔宁突然有些迷惘,不由喃喃说道:

“不回去,又去哪里呢?”

秀秀上下打量他一番,说:“崔大夫,你还未答我,那夜说过的话你真的都忘了么?”

崔宁只好否认道:“岂敢。”

“那你是不是不想与我做夫妻?”

崔宁忙说:“从未那样想过。”然而之后又沉默了。

他是诚恳的,但这诚恳却来得并不怎么勇敢。秀秀看着这个曾那样痴痴望着自己的男子,突然感觉到有些失望——这个时候,这些话语,难道不是应该由他来说?这样子的相会,难道不是他一直盼望的?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却如此沉默。

可是她也不愿就这样算了。王府的日子,那些个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夜,她是一天也不愿再过。于是鼓起勇气来,又对崔宁说道:

“那我们便做夫妻罢。今夜,就在这里。然后我们离开这里,再也不回去。”

崔宁目光一震,犹豫良久,终于是迟疑着说:“这样……恐怕不太好罢?王爷虽然说过让我们做夫妻,但他未正式将你许给我,我们私自成亲,恐怕不太好罢?”

“那你想怎样呢?”秀秀冷冷地问道。

“再等等罢。”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秀秀忍不住落下泪来,“王爷他如果有那个心,整整两年的时间,他几时不能想起来?这样子等下去,何时才是个尽头呢?”

她泪光涟涟,崔宁也不由被触动了,开始责备起自己的懦弱。秀秀说得没有错,如果王爷有那个心,他早应实现他说过的话。可是也许他是忘记了,也许在那个独处的夜里,崔宁已经无形地得罪了他——所以他报复崔宁,用他曾经许诺给崔宁的幸福。

可是真的要放弃眼下的生活跟了她走吗?这样的日子虽然不算太好,但也并不算太坏。如果跟了秀秀出走,明日又将流落到哪里呢?他苦苦在王府经数年建立起来的名声与地位,就要这样从此失去吗?

他还在犹豫,秀秀却一把攀住了他的臂,用一种破釜沉舟的口气说:

“你必须得依我。否则我便在这里叫起来,说你把我强掳回家。待到了王府,你有口也说不清了。”

崔宁一凛,触到秀秀眼中的坚决,终于是没有了反抗的勇气。只好轻轻地点了点头。

秀秀紧攥的手终于松开来,人也似松了口气。可心中突然泛起深深的悲哀。

这样的流离,这之前以为深爱自己的男人,竟然是要自己去苦苦求来的。

可无论如何,好歹是求到了。

人生总是充满种种意外。在那个上元节,远在画舫上与亲眷一同看灯的赵楧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到,就在那一夜,他的家被付为一炬。

待他赶到时,曾经富丽堂皇的王府已成了一堆废墟,残垣断壁间散落着烧焦的尸骨。下人死的死逃的逃,那苦心经营的家园,一夜之间竟都不在了。

他用了半年的时间才将王府重建起来。所幸朝廷怜悯,赐下不少银子,他再重新招了些下人,慢慢招揽门客,王府又渐渐热闹起来了。

那一夜大火后,再也找不到崔宁和秀秀。有人说起火时见他们还在府中,想必也成了那些面目不清的烧焦的尸首之一罢。早知如此,当初不赌那一口气,让他们成了亲,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赵楧这点怜悯心思,只是一闪而过,再无想起。

日子渐渐又平静下来。身在这样的末世、这样偏安的朝廷,生活所有的波澜也不过是人为的自娱自乐而已。

譬如这一次,起因是一个退伍的名将,在窘迫之间作了首失意词。词从潭州传到京都,本也无甚大事,却被阳和王听说了,不胜唏嘘之余,托人送了钱给那位将军。

消息传出,亲王贵胄们不由纷纷效仿。赵楧自然也不愿示弱,托郭立送了一些钱到潭州去。

郭立去了些日子便回来了。复命时欲言又止,终于是忍不住,对赵楧说:

“王爷可知道小的在潭州见到谁了么?”

“见到谁了?”赵楧不以为意。

“见到先前府中的待诏崔宁和养娘秀秀。他们二人在那开一家铺子,生活得还挺好。”

赵楧一听,脑中一片空白,一股无明火顷刻蹿了上来。他冷冷地说:“他们那年不是被火烧死了么?”

“就是没烧死,借机走脱了到那里,还请了小的喝酒……”郭立看看赵楧,慢慢地说道,“他们可是嘱咐小的千万不可说与王爷听,但小的又怎敢瞒王爷……”

“知道了,”赵楧眉头紧锁,“你去领赏钱罢。”

郭立眉开眼笑要告退,赵楧想了想,叫住了他:

“帮我差一个缉捕,去拿了那二人来。”

崔宁是先被带到赵楧面前的。他衣裳凌乱,发髻歪向一边,秀美的眼中流露出惶恐而不安的神情。见到他这副可怜的样子,赵楧的气先消了一半,只是冷笑道:

“崔宁,你在王府时,本王可有亏待你?”

崔宁伏在地上,嗫嚅道:“王爷一直待小的好。”

“那你为何做出这种事来?你们那日是如何从我王府走脱的?”

崔宁沉默着,赵楧便喝道:

“你若不招,我便将你送去临安府定罪。你拐了王府下人,无论如何也是个问斩!”

这样一喝,崔宁吓得眼泪都出来了,忙说:

“王爷明鉴。当日走火,我回府搬东西,都搬尽了,突然遇到秀秀。她要我与她同走,还对我说:‘你必须得依我。否则我便在这里叫起来,说你轻慢于我!’崔宁无法,只好依了她。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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