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6)

这样一说,赵楧的另一半气也消了,只是挥挥手让他出去,又叫人将秀秀带进来。

秀秀的样子和崔宁一般狼狈,只是进来之后仍站得笔直,被人踢了一脚跪下后,仍直挺着腰杆,一双清澈的眸子带了些寒意,毫无畏惧地看着赵楧。这样子的平静,却让赵楧原本平静下来的心又生起无明火来,冷冷说道: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好说的。”秀秀平静答道。

赵楧忍不住又问道:“你们私奔,到底是谁先提起的?”

“有什么谁先谁后的。反正我们在一起,就是这样。”

“你还很骄傲是吗?”赵楧冷笑,“事到如今,你一点都不后悔?”

“为什么要后悔?”秀秀的双眸沉着地盯着他,“当初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是我还是不后悔。”

“那我告诉你一件事,”赵楧也盯着秀秀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刚才,在这里,崔宁他告诉我,当日是你逼他,他没有办法,才选择跟你私奔。”

他以为秀秀会崩溃乃至痛哭失声,可是没有,秀秀听完这话只是微微抖了一下,却依旧以平静的神情看着他,一言不发。

赵楧顿时有些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厉声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没什么可说的,”秀秀缓缓说道,“我不后悔,无论崔宁说了什么话我也不后悔。我唯一后悔的是为什么不早离开你,离开你这副没有长一颗人心的皮囊,离开你这活像一个大坟场的园子——”

“——拖出去!”她的话还未说完,赵楧已狠狠将一个杯子砸在地上,“拖出去,给我打!往死里打!”

他还从未如此失态过,但这一刻,浑身上下都似要被突如其来的怒火烧毁。这个女子,这个分明已属于他但仿佛从未受他驾驭过的女子,竟然如此无知、无礼地顶撞他、冒犯他。她还说,他没有长一颗人的心……

一定要狠狠地打,往死里打,才能将这一口气出尽。赵楧捂着胸口,恨恨地想,恨恨地听着秀秀凄厉的叫声慢慢将他吞噬。

崔宁被人押送着前往建康的路上,突然觉得后面传来唤他的声音。那声音十分耳熟,像极了秀秀。但此刻他如同惊弓之鸟,竟丝毫不敢多生事,只是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可那声音却愈发近了,一直到在身边停住。他只好转过头,看见一顶轿子上下来一个人。真的是秀秀,脸上依稀有伤痕,却神情自若地说:

“崔待诏,你被王爷发去建康府居住,我却怎么办?”

崔宁一时茫然,也是喃喃地说:“是啊,怎么办好?”

秀秀说:“我刚被王爷打了三十杖,听说你要去建康,便急忙赶来。你难道打算丢下我不管?”

崔宁忙说:“岂敢。”一想到杖子也挨了,便是问断了,不会再有人找麻烦,心下也高兴起来,忙又接着说,“我雇条船与娘子同去。”

既然是问断了,也不必再去千里之外避人,他们便在建康定居起来,重新开了个碾玉铺子。建康果然不比潭州,生意渐渐兴旺了许多,日子也看似有个盼头了。

只是崔宁总有些不安的感觉,他觉得秀秀变了。

言语比以往疏落了许多,笑容也渐渐少了。最奇怪的是,秀秀的一双眸子颜色竟渐渐深了起来,往里看的时候,只觉漆黑一片,仿佛包含着无限哀愁又仿佛空无一物,只是淡淡地散发出寒意。

以往二人都是同宿同起,晨醒时总要狎昵一番才起身穿衣。可如今崔宁醒时往往发现秀秀不知何时已经起了,梳妆完毕,静静看着窗外的青山。全身上下,居然散发着一种让人生惧的寒意。

有一次崔宁忍不住问她:“你在看什么呢?”

秀秀瞟他一眼,答道:“我在看山那边是什么。”

“山那边不还是山。”

“不,”秀秀摇头,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山那边,是我的家。”

应该是想家了罢,崔宁这样觉得。自从上次在王爷面前将责任全推到秀秀身上,他也时常觉得亏欠她。如今有了弥补的机会,他自然要好好抓住。于是差了人去秀秀家,想将她父母接来同住。人到了钱塘,却发现秀秀家门户紧锁。询问之下才知道,秀秀父母自听说秀秀犯了事被抓那日,便寻死觅活地出门去了,一时下落不明。

崔宁正手足无措间,一日秀秀的父母却突然上门来了。原来他们二人流落在外,听说秀秀来了此处定居,便一路询问找了过来。崔宁欢天喜地,接着二老在家住下。只希望秀秀能从此高兴些,他心上的愧疚也能就此减轻些。

又一日,家中突然来了个宫使,别的也不说,只催崔宁上轿随他进宫。崔宁推托不得,心中忐忑地随他去了。入得宫里,才知道先前替宫里打造的碾玉观音被天子玩赏时掉了个天铃儿。因观音身上留着他的名字,天子便差人一路询问找到了他,要他务必将观音修好。

他自然也不敢怠慢,使尽生平技艺,将铃儿补好了。天子看了十分满意,重赏了他,并命他在皇城里开个铺子,平日有活也好寻他入宫。崔宁带着圣命和赏银回到家中,愈发觉得春风得意,人生柳暗花明。

新铺子很快便开起来了,上面挂着大大的“御前待诏崔宁”六字,却只离原先的王府不远。一时间失去的朋友、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纷纷前来道贺。有一日,那郭立也来了。

崔宁也不计前嫌,好生地招待了郭立。二人坐在铺子里喝着酒,正聊到畅快时,秀秀突然从里面走了出来。

郭立看到秀秀,人顿时愣住了,迈开脚步就要走。秀秀立即对崔宁说:“你帮我把郭排军叫住,我有话要问他。”

崔宁也不明所以,上前将郭立拽了回来。郭立无可奈何地回到铺子坐下,却仍是不敢回头看秀秀,只是将头扭来扭去,口中喃喃说着“作怪了”。

秀秀却说:“郭排军,那日你来潭州见到我,我好心留你喝酒,你还答应我回去不与人说。可你一回府便告诉王爷,如今怎样答我?”

郭立垂头丧气,低声道:“是我不好,姐姐原谅我则个。”

秀秀冷笑道:“你回去罢。时至今日,我也不怕你去说了。”

郭立听到此言如逢大赦,立即起身,一溜烟地走了。留下崔宁站在那里,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秀秀。秀秀没有理他,冷笑一声,又走进去了。

赵楧正在花园带着小厮赏花,突然看见郭立脸色煞白地冲进来,连声对他喊道:“王爷,有鬼,有鬼!”

他顿觉败兴,将小厮打发开,问道:“有什么鬼?”

“秀秀,秀秀,”郭立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我今日从清河湖边过,看见崔宁在那开了个碾玉铺子,铺子里面有秀秀……”

“胡说八道!”赵楧焦躁道,“秀秀那日分明被我打杀了,埋在后花园里,你又不是不知!你开我玩笑吗?”

郭立忙说:“我怎敢开王爷的玩笑?刚才我还和她说话来着,真是千真万确的啊!”

“好,”赵楧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将她绑过来,我倒要看看她是人是鬼!若来了,我不怕再给她一刀;若绑不过来,我给你一刀!”

郭立唯唯诺诺地去了,赵楧留在府中,越想越焦躁,忍不住将佩刀拿在手中。不一会儿听得有人来报,说秀秀被绑回来了。他忍不住便拿着刀,冲了过去。

轿子停在花园里,门帘垂着。郭立走上来颤抖着说:“禀王爷,秀秀就在这轿子里。”

他一步一步向轿子走去,方才的焦躁却一点一点退去了,内心渐渐泛起不可抗拒的惶恐。他开始在想,轿子里的到底是人,是鬼?可是秀秀分明被他打杀了,那便一定是鬼了。如果是鬼,她会不会要索命?到底是他要她的命,还是她要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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