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9)

“陛下,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即使是真的,也没什么值得恐惧的。”

“你告诉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要如何克服恐惧?”

“我会一直奏着我的筑给您听。”

“我知道你的音乐。它能让天上的云停住脚步,能让河里的流水改变方向,能让战栗的人们变得平静,能让鲜血上开出花朵。可是要如何,要如何才能让充满征服欲望的心变得善良?”

“他们会懂的。比起音乐来,其他的一切不过是海市蜃楼。”

“如果他们不懂呢?”

“那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世界不会灭亡,只要一直有音乐,我们便能永生。”

“天下人都会这样想吗?”

“会有那么一天的。”

但哥哥始终不曾等到那一天。

他死了,死在一个普通的早晨,桃花凋落的时候。

他在黄河边一个安静的小村庄奏筑,周围都是慕名前来的人。我没有随他去,但我能想象他的手是怎样以尺击弦,而那些悲伤的调子是怎样如水一般泻出。

可惜小村庄并非与世隔绝,从西边来的铁骑踏不碎他的琴声却踏碎了宁谧。人们惊叫着纷纷四散奔走,但哥哥仍坐在那里一直奏着他的筑。他总是这样,只要开始了一首曲子他便一定要把它奏完,哪怕天塌了地陷了不到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时他也不会停。他说筑者本该如此。这是音乐的灵魂。

他的尸体被后来折返的村民草草收殓后送到了燕国。他支离破碎的脸几乎让我昏厥。他的手上全是凝固的血块,被不知多少马蹄踩过,露出了阴森森的白骨。

他的筑已经找不到了。或许被踩成粉尘,或许被某个懵懂的村民拿回了家做柴火。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关系,他说过筑者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下都应该把一支曲子奏完。但我相信当那些呼啸而过来不及听见他的音乐的杀气腾腾的士兵的马蹄第一次踏上他修长干净的手指时,他的音乐已戛然而止。

燕王给他封了一块不算太好的坟地,给他办了一个不算太隆重的葬礼。做这一切的时候,燕王没有哭。

他比以前更瘦削,脸色比以前更苍白,但少了几分茫然,多了几分决绝。

在燕王宫的大殿上,我们久久对视。

最后他意?深长地笑了,他说:“你的哥哥在音乐中永生了么?”

我终于低下头,久久不能说话。

我的手指,在琴弦上拨过。

我的心,在琴声中坠落。

“主上醉了。”

左右的侍从纷纷扶住踉跄的燕王,有美丽的宫女不失时机把热毛巾敷在他脸上。

而燕王一把甩开他们,把桌上的琴和大大小小的杯皿全部扫到地上。

“寡人没有醉,寡人比谁都清醒!

“醉的是你们。当我们在音乐中哭泣在美酒中宿醉的时候,西边的国家已经悄悄强大悄悄崛起。我们凭什么相信音乐能让我们永生?凭什么相信那些好战的人们会和我们一样安于现状?不能这样下去!”

他再次重重地一拍桌子,整个屋子都狠狠一震。蜡烛纷纷从烛台上倒下来,屋里顷刻间一片黑暗。

我在黑暗中坐着,突然觉得心安。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过,我这样的人天生就应该坐在黑暗中,在黑暗中歌唱,在黑暗中奏筑,在黑暗中生,在黑暗中死。

然而有宫人上前点亮了一盏小灯,眼前的一切又纷纷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只要有一点点光,黑暗便永远不能是黑暗。

他在一点点灯光中看着我,目光变得凌厉:

“高渐离,你和你的哥哥,骗了寡人。”

我深深垂下头,手放在琴弦上,无言以对。

在灯光下,我无地自容。

十一

去咸阳罢。

何不去咸阳。

听说那里有吃不完的粮食、喝不完的美酒。那里的君王有足够的资本去完成他的宽容。一切的一切,巫师乐人优伶学者商贩走卒都能在那里找到他们的容身之地。

何不去咸阳。

在一个有云的日子,我带着我的筑悄悄离开。没有人知道我要走,我就像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走得孑然一身。蓟的街道上到处是彷徨的人群,他们一边醉着,一边把装着美酒的坛子打碎,说不能这样下去。而我一路向西,我的步伐愈发坚定。我在想,西边,有我的梦。

十二

如果最强大最宽容的君主可以养活我却养不活我的琴声,这个天下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实现我的梦?

我在咸阳宫中呆了整整一年,一年时间中我和大部分巫师乐人优伶学者商贩走卒一样,吃了睡睡了吃。在富饶的咸阳,我们这些吃白食的人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有时候在院中的桃花树下看一洗如碧的天空,有西风夹着流沙从脸上割过,远处山脚下能看见大片大片士兵们练武的身影,那时候才发现离蓟那样远,离梦那样远。

十三

又过了一年,我成了秦国最厉害的掌握情报的人。

两年后,天下发生的任何事我都了如指掌,同时我闭上眼睛也能知道那些国君的心中在想什么。

三年后,我成了秦王最器重的人。

我的手下遍布七国的角落,他们忠诚而迅速地把他们掌握到的消息在第一时间送给我。他们大都像我一样本是乐师,有着儒雅而清秀的外表,当那些国君大臣和他们借着一两杯酒畅谈时,没有人能从他们的言谈中发现他们背后的影子。

我最器重而忠诚的手下,是杨柳。

她在邯郸的一个声色犬马的场所做妓女。她接待的客人,非富即贵。

那是离开蓟两年后的事,我乔装潜入邯郸,在那家酒馆等人时,遇见了她。那时她已经卖了两年的身了。

感伤,和我一样,都已经麻木。两杯薄酒后她告诉我,她在战乱中流落到那里,为了养活自己,便开始卖身。她能吟很多淫荡而引人入胜的调子,可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听过人奏筑。

我给她留了一大笔钱,告诉她当秦平定天下时西边会有她的富贵。她开心地接受了,从此开始源源不断地提供情报给我。

这个天下已不需要音乐,需要的只是强者。而只要下定了决心,一个乐人,并不比一个阴谋家逊色。

十四

“太子丹回燕了。”

在秦宫的大殿上,秦王这样告诉我。

“我要你亲自入燕一趟,看看他到底会做些什么。”

我垂着眼点头。再抬头时碰见他锥子般的目光,然后我们相视而笑。

十五

我见过太子丹。

不过不是在燕国而是在秦。在宫中曾与他擦肩而过。

那是个比燕王更苍白、更神经质的人。

我知道他不会记得我。我在宫中的身份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乐师而已。

燕国的人也不会记得我。这个天下,已经不需要音乐了。

十六

蓟比我上次离开时更加萧索,这里的人比我上次离开时更迷茫。走在四处有人醉着的街上,突然觉得他们既可怜又可笑。他们既看不到希望又不愿意绝望,于是便挣扎着。

有些饿了,我便找了家偏僻的小酒馆坐下。店里弥漫着一股狗肉的香气,这让我温暖。我不要酒只要一碗清水,那店主便奇怪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还是拿了一壶酒给我。

我独自喝着,听着久违了的乡音。突然有人在我对面坐下。我抬眼,看见一个年轻男子。他一身白衣,面容竟和哥哥有几分相似。只是举手投足间,又多了几分哥哥不曾有的豪迈味道。

“我见过你。”

开口他便直接说道。

我不解,呆呆地看着他。

“很多年前你常和一个叫高子曜的琴师在这里奏筑。那时我天天跑来听。自从你们走后,我便再没听过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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