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七退下,他默然良久,饱蘸浓墨,落笔,是力透纸背的一首偈子。
“已觉梦中梦,还同身外身。堪叹余兼尔,俱为未了人。”
年轻的帝王从不修禅。
堪得破人之性,堪不破人之情。
未了人,终需了;未了事,亦当了。
幸好,他从未历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窘境。
一切,都将在把握之中。
能让他失措的,不过一个可浅媚而已。
其他人么……
淡然而笑,他把御笔轻捏,笔管顷刻断裂。
片墨不沾身。
隔日便是沈皇后生辰,可浅媚刚把送沈皇后的贺礼打点妥当,便见明漪宫着人过来传话,说宇文贵妃邀可淑妃一见。
可浅媚纳闷。
她原对宇文贵妃颇有好感,唐天霄带她住在明漪宫内闹得荒唐,她还觉得颇是歉疚。
纵然她喜欢把唐天霄霸占在自己身边,再不去看别有女人一眼,可那到底是别人的地盘,总让她有冒犯他人的感觉。
龙嗣被害,纵然她被连累,她还是对痛失娇儿的宇文贵妃满怀同情,直到定北王属下的陈参将参与对她的诬蔑。
原来竟是一丘之貉。
她不信宇文贵妃看不出最可能向她下手的人是谁,可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她竟选择了与虎谋皮。
若唐天霄多那么一二分疑心,或少那么三四分爱意,她已死无葬身之地。
她诚然不是什么好人,到大周和亲也未必就心怀好意,但若死于他人栽赃,委实要死不瞑目了。
没说应,也没说不应,打发走明漪宫的来人,她找来香儿和桃子问:“近日皇上是不是常去明漪宫?”
桃子答道:“三两日间会转道过去看上一眼,片刻便出来了。虽留宿过一晚,也曾和娘娘说过。料那贵妃娘娘病得七荤八素,也没那力气承应皇上。”
香儿跟着加了一句道:“便是她有那力气,皇上也未必瞧得上。我看着宫中美人儿不少,可怎么着数,她和皇后都算不上什么绝色的吧?何况现在病得跟个鬼一样,只怕皇上抱着会做噩梦呢!”
可浅媚听了会心一笑,也不去苛责她言辞刻薄,自顾换了件春意盈盈的翠绿衫子,照旧缠了蟒鞭,方才道:“我们去瞧瞧这位贵妃娘娘有何吩咐罢!”
桃子忙道:“宇文贵妃甚是孱弱,如果闹起来,只怕经不起娘娘的鞭子。”
可浅媚淡然道:“若她打得动我,便不孱弱了。”
这些后宫女人一个比一个心眼多,宇文贵妃也不例外。
谁晓得那等娇滴滴斯文文的背后是怎样的心思?
所谓害人之心不可以,防人之心不可无,她总不能让自己吃亏。
甫踏入明漪宫,可浅媚便怔了怔。
她素知宇文贵妃素喜安静,却不料宫院中能凄落凉冷如斯。
两棵老柳尚在,荼蘼结子,葱葱郁郁覆了大半个宫院,却把天空的亮色遮得尽了,拼石地板的地面也折射不出半点光彩来,黯淡得出奇,比春天那等雪洞般的感觉更觉阴森无望。
走到阶下,冷风吹过,有几朵白色小花扑到她怀里,定睛看时,原来檐下阴凉尚有一架荼蘼花朵犹存,余了不多的碎花瑟缩在浓荫之中,风过凄凄,隐透出一股清香细细。
有侍女将她径自引往宇文贵妃的卧房,那荼蘼清香便被酸苦的药味掩盖。
她不觉皱了皱眉。
“娘娘,淑妃娘娘来了。”
她正打量着和院子里差不多清素的屋子里,侍女已掀了珠帘轻声回禀。
窗边软榻上雪色锦衾一动,可浅媚才发现那里居然卧着个人。
苍白如雪,单薄如纸,弱如轻柳,似不胜衣。
侍女在她身后垫了两个软枕,方才让她勉强坐起,微笑着向可浅媚点头示意:“我便想着,妹妹也该来了。”
她的神色间,没有大苦大悲大伤大痛,依旧是一贯的让人心神安定宁和的沉静,仿佛她并没有经历丧子之痛,更没有如此长久缠绵于病榻之上。
但可浅媚并不敢当真以为此人有多么地宽和仁厚。
她在珠帘边远远地立着,笑道:“姐姐一直在念着浅媚吗?真是不敢当!当日大理寺的恩德,浅媚还没报答呢!”
她只说大理寺之事,却不提是陈参将害她还是宇文贵妃迫于无奈救她,话里话外,便另有一番意思足以玩味。
宇文贵妃显然是听懂了。
她疲倦地叹了口气,道:“妹妹,且屏去各自从人,我们姐妹俩细谈谈,可好?”
可浅媚忙道:“不用了。宫中无人不知,我行事莽撞,目无王法,前儿冲撞了皇后娘娘,换来一场冤狱;今日若不小心再冲撞了贵妃娘娘,只怕我得万死莫赎了!我这两个侍女都是以前侍奉皇上的,我放心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