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道士。敖钦在心里嗤笑。欲望如此易与便不是欲望,喜爱的总想得到,得到的总想独占,独占的总想永恒,无边无际,无休无止。便如情爱,自共一餐饭菜,到同一席枕榻,至偕万世白首。永无止境。
如若、如若……如若贪念终有尽头,上苍怜悯,灰飞烟灭时许我一个妄求:「我愿……我愿……我愿……」
他转眼深深看那梨花,皎如月光,洁如浮云,记起当年收得的一纸短笺。一如这梨花般素白的纸,一如这乌木桌般墨黑的字,卷成细细一小卷系在鹤爪下,展开不过寥寥两行,笔画勾连,欲说还休:愿与君缠绵,至死方休。
短短九字,焚了一颗傲视众生的心。
「呵呵……这才是痴妄。」茶水已尽,瓷白的杯底堪堪照出一张模糊的面孔,上挑的眉梢上勾的嘴角,唯有眼底一片荒芜,「道长至今还客套地称我‘公子’呢。」
他方才轻轻唤一声「阿漆」,好亲密。
小道士失措:「那该如何……」
「敖钦。」他耐心,低声教他,温柔得几乎快化开,「叫我敖钦。」
于是他端端正正拱手:「贫道道号无涯。」
敖钦支着下巴:「小道士。」
道者呐呐地要纠正。
他又唤:「小道士。」
「小道士、小道士、小道士……」喋喋不休地重复又重复,丝毫不给他插嘴的余地,直到他抿起嘴无奈放弃。敖钦斩钉截铁,「我就叫你小道士。」神君金口玉言,不容丝毫忤逆。
离开时,不经意发现梨花间停着一只蝶,双翅是罕见的雪白,不见一点杂色,混在花朵间,一晃眼,便也将它当做了花。
许是察觉了两人的视线,它扇扇翅膀翩翩飞离,身姿清雅,亦如落花。
小道士看得发愣,险险被门槛绊倒,敖钦好心扶他,趁势拉过他的手腕:「我带你去下一个地方。」霸道且蛮横。
退到来时的岔道口,他以为要向前,步子还未迈出去,他又轻轻来揽他的肩,不着痕迹将他带往右边的青石小路。
看似漫无目的,原来,他早就都已想好。
兜兜转转不觉日落西山,几番辗转,晚霞满天时,刚好又回到拱桥边。敖钦拉着道者的手引他上桥。到得桥中央,桥底波光粼粼,正被夕阳镀成满河灿金。便就停下脚步探头看,河水清澈,飘飘荡荡的落花间逍逍遥遥游弋几尾锦鲤,优哉游哉的锦鲤间歪歪扭扭倒映两张看不清面貌的脸。
「可比横冲直撞到处寻人自在?」他转过身,背靠结实的石栏,扭头看小道士白净的面孔被红霞映作嫣红。
「嗯。」他羞赧地垂下脸,仿佛喝醉了酒,耳根后火烧云般红了一片。
敖钦就伸手捉他被风吹散的发,绕在指间一匝又一匝:「那就歇几天吧,迟几日再走不是更好?」
固执的道士,摇头摇得这般果决:「不了,一个月足够。」
你就那么迫不及待,你就那么爱他!
手指用力,比琴弦更细的发丝扯断在手里,白皙的指被勒出红线般的痕,手掌才方摊开,断发就被风吹得不见。
不愿看他稚子般单纯无瑕的脸,眉目太清澈眼神太坦白,一无所知得让人心口发痛。敖钦把视线调往远处,金乌半沉,高高的降魔塔直入云霄:「寻到他之后,你想做什么?」
小道士一径望着晚霞出神,单薄的道袍被晚风吹起:「他想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余晖太体贴,站在他身侧看,自光洁饱满的额头到高高扬起的下巴,金色的光芒恰好绘成一线,起伏有致,圆润舒展。
「呵……」敖钦只想把嘴角扯得更高、更高、更高,回首看水中自己的倒影,「小道士,河中锦鲤共有几尾?」
道者回神,目光落至水面,碧波荡漾间镇静地答:「一如河上之落花。」
「河上落花共有几瓣?」
「一如河畔之垂柳。」
「河畔垂柳呢?共有几叶?」
「一如河中之锦鲤。」
「蠢道士。」望着水中的他,敖钦喃喃地骂,「我第一次问你,你就已经想好。」
「是。」出家人不打诳语,道者承认得干脆。
敖钦霍然大步离开,长长的衣袖在半空散开,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及提防的道者先是惊讶,继而赶紧追去:「等等……」
相差一个脚步的距离,他刹那回身,他瞬间失措,衣袖翻飞,他将他牢牢拥在怀间。
「一次,只此一次。」无视道者的挣扎,将下巴埋在他的肩头,敖钦眼望前方,暮色四合,重重亭台楼阁后,降魔塔默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