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劫(出书版)(18)

忘了多久之前,绿树葱茏的山坡上,他倚在红衣少年身边,向远方看去。天边有血染霜泼的绚丽云层,脚下是阡陌纵横的田陇和碧油油的稻禾,农夫牵著耕牛走过矮篱和水渠,再远处依稀可见宣州巍峨的城墙。少年在他耳边嗤嗤笑道:「真美,对不对?」说话的人躺在柔软的青糙地里,嚼著糙梗,轻声抱怨著:「严木头那个呆子,说等以後他做了官,要让粱国到处都有这样青绿色的田,这样的话,我那主管开仓赈粮的老爹将来岂不是无聊得紧?」「我将来可没打算做官。我要和尘儿去寻一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屋前开一亩薄田,屋後种满茶花,去一个严呆子找不到的地方。」「尘儿,干嘛哭啊?最多,我们每年都回来看看他。」「喂,怎麽还哭啊,每年看两次好不好,最多两次了。算了算了,一块走总行了吧……让严呆子去犁田,我帮你种花。」「皇上。那人又来了。」

身著明黄华服的少年站在窗边,外面跪著一个人。身上不知有多少鲜豔的颜色,一层层锦缎,像只花枝招展的孔雀。十只手指,只只都套了黄金翡翠的戒指。

「小景。」楚三跪著,「我真能帮你,你就见见我……」「对,我骗了你,我不是楚星河。」

少年沈默著,只是继续隔著窗楹,窥视楚三的每一个表情。

天角的残阳早已落下去,风起云涌,变幻无常。记忆的每个角落,都有这个噩梦般的影子。总是穿著豔俗的袍子睡在檐下,一身的酒气,露出的小臂上,鲜红的伤疤突兀的横亘著。每一回提笔,他的袖口都会落下来,露出这条疤,红得像是谁眼角的血泪,在脸上滑落,不深,却长。

楚三的声音还在继续著,他脸上的表情既凄凉又可怜:「我和楚星河是有些不同,可小景,你看看我手上这道疤。如果我不是楚星河,我又是谁呢?」他喊了许久,才气馁的停下来。少年恍惚间记得许多年前,他还小,只能仰看著这个人,看这疯子把酒甕抱起来,舔著残存的酒液,然後摘下根花枝,在殿下乱挥乱舞著,扫得四处花叶纷飞,眼睛却情不自禁的跟著自己。

桃花纷落的花雨里,他的广袖抖开如流水行云,身形却似云停渊峙,招式大开大阖,一套剑法使完,这人都会手舞足蹈地说:「这套也不算什麽,还有更厉害的。」然後将最难的,最绝的,最狠的,一招还胜一招的使出来。

精疲力竭的时候,才想起要呆呆地叫他唤他:「小景……」窗外,楚三沈默良久,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小景……楚三,就没一丁点好的吗?」萧景帝站了一会儿,突然说:「让他进来。」

宣州一入雨季,满城就是这样蒙蒙胧胧的雾,四周连绵群山的黛青色,一点点融进雾色里。行人在城中转上几圈,掩门归家的时候,往往发现雾湿重衣,贴在身上,成了沈甸甸的束缚。松松吊在门前班黄的竹帘,浸在这雾气里,渐渐沾了几颗晶莹的水珠,黯淡的竹色中染上一抹似有还无的碧意,像是要从枯死已久的僵局中重新苏醒。

一只白皙秀美的手滞留在竹帘上,等了很久,才缓缓掀起帘子,弯腰进了屋里。明眼人一看便知,这间暖室比起数月前乱七八糟的样子,井井有条了许多。紫檀桌上那面鱼纹铜镜,映著这人俊秀的面孔:头发一丝不乱的束起,衣衫服服帖帖,鞋袜一尘不染,比起他从前叼著糙梗,躺在树杈上不修边幅的模样,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只有他的眼睛还是清澈如昔,甚至更加的清澈,黑如寒潭,清如明镜,镶嵌在清秀的面孔上。

萧丹生半卧在榻上,见唐尘静静走进来,短短一瞬间,就回忆起他许多沈默狡黠,爱憎分明的模样。萧丹生将手中的书卷放在一边,笑著朝少年伸出手去,轻声问:「这几日可有发生什麽有趣的事?」他伸出的手修长有力,掌心温暖,伸了许久,却等了个空。萧丹生见唐尘没有回应的打算,只好轻轻摸了摸唐尘的脑袋。两人之间一阵静谧。

萧丹生轻笑了起来,但笑意并没有落在眼里,这样忽近忽远、忽冷忽热的相处,多好的耐性也给一点点磨光了。萧丹生收回手,看著唐尘缄默而疏离的面孔,轻声道:「你最近总一个人出去,外面龙蛇混杂,三教九流,我实在是不放心。」唐尘知道他话未说完,於是静静听著,不置可否,萧丹生沈默的打量了他一会儿,才淡笑著续道:「景帝让我去青州。」他抬眼看了少年一眼,看到少年猛的抬起头来,惊愕的看著他,萧丹生轻笑了一下,觉得心头的闷气稍稍散去了,轻声续道:「只去数月。我本想带你一同看看沿途秀丽山川。只恨我功高盖主,树敌太多,难保不会有人暗下杀手。」萧丹生尝试著拥他入怀,发现唐尘身体有些发抖,连忙轻声安慰道:「我这身武艺自然足於自保,只是担心你会受伤。我这一去,景帝一纸文书就能搜得萧王府鸡飞狗跳,托谁看著都不放心,前思後想,才有了人选。」唐尘抬头看他,似乎知道了是谁,喉咙里轻轻挤出一丝嘶哑的声音,但是很快又低下头去。萧丹生敏锐的察觉到了,低声说:「尘儿可是害怕?我这次去,就是顺路替他办事的,他无论如何不会选在此时害你。我想过了,即便是表面兄友弟恭又如何,他是聪明人。在这件事上,不会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唐尘轻垂眼睑,萧丹生一时猜不透他此时想法,只是轻声说:「我明日便启程。我走後,自会有人接你去摄政王府。」他说著,似乎主意已定的样子,抱著唐尘斜躺在矮塌上,一下一下地拍著少年的脊背,两人就这样睁著眼睛,各怀心思,沈默著蜷缩在一起,安静的度过这个未眠之夜。拂晓天亮,萧丹生起身整衣的时候,犹豫了一会儿,又转头看著唐尘,轻声叮嘱道:「等我回来。」他伸手取下挂在墙上的长枪,挑帘出门,唐尘单薄的身子隐没在层层阴霾里。没有人会知道,经此一别,两人偎依而眠的长夜,竟是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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