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九琊(16)

远处雪原中,自尘世来的公子阖上了眼,继续前行,一行脚印要通到天边去,新雪渐渐,片刻又被遮盖。

也不知走了多久,待扑面而来的不再是凛冽寒风,睁开眼,看见天边一轮寒月,松树梢头覆着旧雪,树下设着石桌,桌上有酒。

是中秋,该是人间团圆,对饮时候。

片刻,只是片刻,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看。

若看了,一步入魔。

幻境中闭眼,实则是摒却妄念。

可他知道,这一生最割舍不下,是贪痴嗔妄。

在他心头一刻不停的绞开般的痛,此时倒成了好事,吊着一丝清明,又兼隐约梵唱,清正庄严,终于闭了眼,万般繁华如雪纷纷落,归于一片漆黑空旷的静寂,直到伸出手触到冰凉的门。

府库的门在风中半开着,雕纹生锈,铜环落灰。

皇朝都城被破时,仓皇南迁。

盛世堆下的无数锦绣金银,那时,打开门就要晃了人眼。

由先帝亲自令下,燃起熊熊大火,烧尽国库。

有离乱中侥幸逃出的百姓说,那火是红的,烧了几天几夜,鲜红鲜红,血一般。时而又有些别的色彩——是翡翠红玉,良材烧透,珍宝成灰时的放出的光。

皇城成鬼城,生人不得入内,新朝于西北另定都城——然而一则兵戈戾气过重,二则只有名将开疆,无有大儒安邦,群狼环伺下,终究未成气候,至今已零落成一处小王国。

原朝君主封帝于大龙庭,上承龙气,下接地脉。一夕之间,皇都血流成河,皇朝由盛而衰,正统覆灭。那气运便寄在了库中残灰上,其灾厄之气可与无数鲸鲵蛟龙、海中异兽盛年而死后凝成的寂灭香相比,甚至略高一筹。

公子的手,未沾过阳春水的、只翻书抚琴弄锦绣的手,无疑好看,无疑精致,带着娇生惯养出的白,与幽幽淡淡风雅缠绵的香。

那手触了漆黑的灰,指尖收拢,收进随身的锦囊里,与寂灭香一处。

乱气运,天道不容,因果起,灾厄加身。

寒风刮入铜门,鬼哭声忽盛。

公子总是带笑的唇边渗出一丝血来。

像是无形力道重击,他脸色苍白,一时眼前恍惚,几乎要站不住。

他眼前幻境又现,陷入无边沉浮苦海,挣扎不得脱身。

利刃剜骨之痛。

“施主,你原非此界之人。”

“大师既然慧眼识破,”他声音中压着痛极的喘息,“可要斩妖除魔?”

“苦海无边,”和尚宣一声佛号,“只可自渡。”

“多谢……大师慈悲,”他声音断断续续,“我渡不得。”

“勘破情障。”

“我不勘。”

“不勘,不能活。”

“不勘。”

“凡胎肉体,已承不得因果重压。”

公子唇角翘起一个有气无力的笑来:“若悟道又如何?”

“道行愈高,心魔愈重,因果越大,纵然暂活,不过苟延残喘。”

“我无心魔。”

“天道不容,仍是苟延残喘。”

“那就……喘罢。”他犹自笑着,抹去唇边血迹,背靠着墙壁:“和尚,你既说,世间万物皆可为道——”

生死一线间,灵台空明。

纷纷红尘,滔滔西江。

浮沉世事,贪痴嗔妄。

不勘,不忘。

他再睁开眼时,呼吸渐平,不复方才垂死之态。

“一重天,”和尚看着他:“贫僧冒犯,敢问施主所悟何道?”

公子语气淡淡:“邪魔外道。”

他倚着墙,望着门外,等人来。

待剑光剑影渐近,先进门的是鲜艳红衣耀金面具的姑娘。

姑娘一把重剑碎昆仑,斩鬼魂,一场恶战后,气息紊乱。

重剑拄地,她环顾了四周:“你——”

和尚双手合十,对她微微一躬:“施主。”

角落阴影里的陈微尘第二个被发现。

姑娘声音冷厉:“你为何在这里?”

陈微尘有气无力晃了晃手中的锦囊:“听说这里有好东西,我一介凡夫俗子,未免起了贪念,与和尚兄一拍即合,抢在你们前面拿到。”

“你!”姑娘气极,一把重剑就要当头砍下来:“锦绣灰给我——不然必取你狗命!”

只听金石相击声,竟是公子以扇柄相对,挡下这一击。

姑娘冷笑:“不过一重天境界,也来卖弄。”

说着,气机灌注剑中,带万丈罡气劈下。

陈微尘自知不敌,懒洋洋靠在墙上等死。

或许有人来救——说不准的。

果然一声剑气清鸣,长剑九琊挡下重剑碎昆仑。

姑娘不解质问:“叶九琊——”

叶九琊微蹙了眉,对她道:“我们的人,寂灭香也在他手上。”

“不敢当,在下实在不算是你们的人,”角落里的公子不知死地笑了起来,“只想当叶剑主一个的人,光是想想就要喜悦而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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