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247)

顾茫以为自己没说清楚,又道:“五张炊饼,还是老口味。”

女人一下子变得有些赧然。她一方面急着和这个失势的男人撇清关系,哪怕是买卖关系也好像会难为死她似的,可是另一方面,她又实在有些不好意思,良心在为自己的势利眼而感到惴惴。

就这样天人交战地僵了一会儿,她的丈夫凑了过来。

“不卖了不卖了,我们家打烊了!”

顾茫怔了一下,微微睁大眼睛:“可晚市才刚刚开始……”

男人蛮不讲理道:“就不卖了!”

顾茫明白了。他看了妇人一眼,那女人臊得满面通红,她的良心好像是在这一刻彻底碎了,破碎后的血浆都涌到了脸上,将她的面庞染成酡红。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她摊子前买饼的时候,她还没有成家,嫰水青葱似的一个姑娘。见他来光顾,激动地磕磕巴巴。

那时候她也是和现在一样,颊飞霞光。

可惜时过境迁,姑娘成了妇人,而她脸红的原由也与当年全然不同了。

顾茫叹了口气,说:“那算了。本来想买一些,带在路上吃的。你家的炊饼和我在北境吃过的一家很像,都很好。谢谢你做了那么多年厚道生意。”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妇人羞愧欲死,忍不住瞅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顾帅——!”

她男人大惊失色,立刻捂住她的嘴:“你瞎嚷什么?不要命啦!”

妇人便哆嗦着,这一声之后彻底失却了正直的勇气,她低下头,不敢接着发声。而顾茫在脚步微顿后,便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待她重新含着泪抬头时,便再也看不到了。

……

墨熄陪在顾茫身边,陪他一家家走着,看着。

顾茫好像原想着要带一些故土的吃食上路的,甚至还在卖重华剪纸小绘的摊子前有些渴望地驻足了片刻,但是他太惹眼了,他在东市逗留得越久,盯着他瞧的人就越多。

摊主们原本都会热烈地招揽客人,而独独当他走过的时候,他们都低眉臊眼地不吭气,恨不能连人带摊子消失在这尘世才好。

顾茫是识趣的人,他也不怨他们。

这些小生意人守着一方小本营生,谁要睬了他,以后的日子恐怕都不好过。他是在底层活过的人,知道被人轻贱、吃不饱饭的滋味有多痛苦,所以他看着这些对他避之不及的小贩时,他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怨恨。

只是他不知道,原来临了走了,要买一两样故国的风物,竟都成了这样困难的事情。

顾茫最终还是两手空空地离开热闹的东市,他一边走,一边叹道:“展星,抱歉了,这一时半会儿地,也买不到你喜爱的梨花白。不能替你喝了。”

背囊里的头颅自然是不会答话的。

顾茫又紧了紧背囊,继续往前走着。

很快地,他过了戍卫,出了城门,他走在了白玉石斫凿的古桥上,这座桥名叫重华桥,跨越宽阔的护城河,一头是他来时的路,一头则连着荒草萋萋长亭曲折的城郊驿道。

桥的尽头,有一个年逾古稀的糟老头歪着,他两腿腐烂,遭蚊惹蝇。顾茫知道这个人,长年累月地歪倚在这里,问每日进城出城的人讨饭。

老叫花子年纪大了,从不挪地方,守城人驱赶过他无数次,他都是翻着浑浊的老眼,用双手撑着地,骂骂咧咧地爬走,可过了一两天,又像是附骨之疽似的爬了回来,还是赖在这里乞讨。

顾茫曾经问过别人,为什么这老头非要在城门口,要在重华桥边瘫着不走。

那时有上了年纪的修士告诉他——这个老头曾经上过战场,后来全军覆没了,老头儿贪生怕死,阵前逃了回来,保了一条命。老家伙良心过不去,过不了多久就受不住了,去向老君上坦白请罪。但彼时老君上施行德政,不愿杀人,只褫了他的军衔,废了他的灵核,流他做一个庶人。

他试过借酒消愁,试过信善遁空,但最后都解不去他的心结。

再后来,日子一天天消磨,心智一日日崩溃。

年轻修士成了老修士,老修士痴痴癫癫,每一天都能回想起自己丢下同袍临阵脱逃的那一瞬间,他被彻底逼疯了,他在癫狂中砍了自己的腿,他以为这样就能改变过去,以为这样当年的自己就不会转身而逃。

可是没有用。

老头子疯的越来越厉害。

快八十了,那么多年,他就没日没夜地守在重华桥边。守在大军归师必经的这一条路上,一双浑浊的老眼,永远张望着远处的地平线。

没人知道他在等什么。

直到那一天,顾茫第一次作为主帅得胜凯旋,鲜红的披风裹着精光铠甲,骑着金翅飘雪马,纵着浩浩汤汤的军队踏着滚滚尘烟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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