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248)

重华桥边的那个肮脏腌臜的老头,忽然比顾茫先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精神。他拖着断肢挣扎着直起来,努力朝他们挥着手,热泪盈眶地喊着:“回来啦!你们可算是回来啦!”

随行奇道:“这老头在说谁?”

顾茫左看看,右看看,只看到自己,还有身后风尘仆仆的同袍手足们。

顾茫思忖未几,忽然心中一动,骤然明白了老家伙一直在等的是什么——

他是在等,等当年那些被他抛弃的兄弟们能够踏过几十年的时光,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地回城。

老家伙一直在候着。

所以顾茫当时下了马,走到他跟前,老头儿仰头望着他,阳光刺在老家伙昏花的眼睛里,老家伙呜呜地就哭了,一边哭,一边冲着顾茫磕头,一边又挪着想要过去抱住他。

陆展星那时候啧了一下嘴,说:“茫儿,脏死了!”

顾茫道:“没事。”

他抬起手,摸了摸那老家伙的头。

人都有软弱的时候,都会犯错,逃兵为他的逃离煎熬了大半生,顾茫想,已经够了。

老家伙就豁着他那张漏风的嘴,哭得歇斯底里地,一会儿管顾茫叫“小赵”,一会儿又管顾茫叫“小陈”,“小冬瓜”。

顾茫一一都应了,打那天起,老家伙就安生了。

他还是有点疯,但不再直勾勾地看着地平线,他开始像个正儿八经的臭要饭,会对过往的人笑,颠着一只脏兮兮的破碗,唱着他的莲花落。

“……”顾茫紧了紧裹着陆展星头颅的布包,走到重华桥的尽头。他知道,今天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路过这个老叫花的身边了。

“老伯。”

老叫花今日收获颇丰,讨饭的破碗里搁着一只大馒头,怀里还揣着一张饼。他其实并不记得顾茫是谁了,虽然顾茫当年班师回朝时解开了他的心结,但他毕竟年纪大了,又被执念折磨了那么久,他并不记得当年是哪一位将军下了马,愿意宽恕他这个罪人,愿意当他的小赵小陈小冬瓜。

因此他仰着头,傻呵呵笑着,很闲适地看着顾茫。

“老爷,给点赏啊。”

顾茫也低头看着这个臭要饭的,看了一会儿,他也笑了。

“如今愿意跟我说话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说完把乾坤囊里的所有细软贝币,都递给了老叫花子。

顾茫道:“走啦。”

他起身,起身的一刻却被老头忽地攥住了手腕。

“怎么了?”

老头子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又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最后哆哆嗦嗦地伸出那只鸡爪子枯木头般的手,从怀里摸出那张脏兮兮的饼子。

献宝似的,满脸褶子都溢着笑。

“给、给。”

“给我的?”

老人像是因为接近天命,有着常人所无的知觉,不住地把饼子往顾茫手里塞:“带着、和你兄弟、路上吃……路上吃……”

顾茫怔住了。

或许老人和孩子的眼睛是可以看到鬼与未来的。

他看着那张皱纹密布枯缩如核桃的老脸,半晌,慢慢地整顿出一个笑,从老叫花子手里,接过那张故国的炊饼。

“多谢。到底还是能带走一样故乡的念想。”

老头就朝他懵懵懂懂地点头,嘴唇哆嗦着,不住说:“你们要回来,要回来……”

顾茫的笑容一顿,但也没有堕下,他睫毛轻颤,起身道:“走了。”

他说完,背着布包,回头望了一眼角牙峥嵘的城楼。

城楼上,“重华”两个遒劲庄穆的篆体字被夕阳一照,流彩华光,耀眼夺目。

顾茫看了好一会儿,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在与谁说话。

他又道:“走啦。”

走啦。

王八军的残部还被君上扣押于牢狱,陆展星的残躯在顾茫的背囊里。谁也没有前来为顾茫践行。

他转过身,孑然孤寂地走在重华桥上。桥底下河流滚滚,如昨日辉煌绝尘去。

而那个重华桥边的老头儿,忽在此时抻着嗓子吆了一声——他的嗓门像一面破锣鼓,老头儿伸着脖子,看着顾茫的身影走向暮色西沉的地平线。他嗓音哑着,颤抖的手敲着讨饭的碗,开了口,开始嘲哳呕哑地唱了一段儿他记得最流利的莲花落——

“人道光阴疾似梭,我说光阴两样过。昔日繁华人羡我,一年一度易蹉跎。可怜今日我无钱,一时一刻如长年。我也曾轻裘肥马载高轩,指麾万众驱山前。一声围合魑魅惊,百姓邀迎如神明。今日黄金散尽谁复矜,朋友离群猎狗烹。昼无擅粥夜无眠,落得街头唱哩莲。一生两截谁能堪,不怨爷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当日结妖魔。而今无计可耐何,殷勤劝人休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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