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43)

炎侯面色一变,正待开口拒绝,却不防身旁的女儿盈盈立起,行至殿中深深一拜道:“陛下明鉴,臣女当年随绎兰夫人学琴,夫人曾经教导过,琴者,传五内之音,不可轻言亵渎。昔神农氏继伏羲而王天下,上观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削桐为琴,绳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陛下和各位大人若是想听臣女弹奏一曲,臣女也不敢怠慢,只求在场各位能说出此琴来历,则臣女必定奉上一曲,以为陛下和诸位大人助兴!”尽管年幼,但炎姬的谈吐流利,不卑不亢,让本来还有些担忧的炎侯阳烈畅快不已。他点头认可后,随侍炎姬的侍婢沁雪就双手捧着一具古琴出了炎侯坐席,屈膝跪于炎姬身侧。

姜离虽知炎姬有意为难,却觉心中有趣,哈哈大笑道:“好,好!果然不愧兰心蕙质之名,朕就准了!天下制琴者虽多,名琴却少,诸位卿家,倘若你们谁能说出炎姬此琴的来历,朕重重有赏!须知炎姬的琴艺虽然闻名天下,献艺的次数可是不多,大家可不要错过了这大好机会!”他又瞥了一眼练钧如,心中不由暗叹,就算在场有人能够侥幸成功,练钧如这个山野出身的少年却是不可能居于其列。不过,他本心就是不想这对少年男女搅在一起,因此转眼就将这个念头抛在了一旁。

沁雪得姜离允准后,便捧着那琴一席席走过,却只许近观,不许亵玩,此物乃是炎姬最喜的珍宝,她自是不能让那一等俗人坏了清气。不出炎姬所料,尽管那些贵公子都自负不已,却是无人得识,就连中州太宰等喜好乐理清音者也丝毫不例外,诸人都是扼腕叹息,显然是不作指望了。行至练钧如跟前时,沁雪有意多停留了片刻,她早知此人乃是中州使尊,地位尊贵非凡,却是出身山野,料想也不知道此物的珍贵,再加上早先听到自家主上在朝堂受辱,便有意出言暗讽道:“殿下,此琴之珍贵,不知千金可买否?”

练钧如睹琴思人,待听清楚沁雪的言下之意后不由大怒,他前世自幼体弱,虽然谈不上学什么经义道理,那位教授他琴艺的大儒却是享誉朝野,技艺精深之处,想必也不会逊色于炎姬的那位授业恩师绎兰夫人。不过,前世之中他也未曾习过辨琴之术,此时若是胡言乱语,不仅中了对方诡计,而且还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他思来想去,脑际突然出现了一句旷世名句,心中默念几遍之后,他便浮现出一丝颇可玩味的意味,总不能让区区一个侍女小觑了去。

“看这琴年代久远,果然是珍物。可惜啊可惜!”他突然长声叹道,“千古寥落独琴在,犹如老仙不死阅兴亡!但凡传世之琴,不惟音声品质超凡,其形制、沐漆、断纹、题款等,皆可令人品鉴玩味,此琴也是如此。世事多变,无论此琴的历代主人是否曾经大放异彩,如今也皆已作古,炎姬殿下能够得此名琴,大约也是天意!此物本君无能辨别,看来是无福消受这旷世之音了。”他言毕便现出了萧索之态,摆摆手示意沁雪退下。

第八章 驭琴

“好一句‘千古寥落独琴在,犹如老仙不死阅兴亡’!”炎姬突然击掌叹道,刚才还垂着的头突然抬了起来,眉宇间尽是熠熠神采,“使尊殿下此语和家师当年所说有异曲同工之妙,每逢天下乱离,不少名琴尽管能够在贵人庇佑下存世,却是阅尽朝代兴亡,其中苦楚也只有它知道了!”她接过沁雪递过来的古琴,温柔地摩挲着那细密的纹理,嫣然一笑道,“虽然无人说出此琴来历,但就为了殿下那一句话,臣女便奉上一曲,也好遂了陛下心愿!”

姜离闻言神情大振,立刻高声对殿上兴奋不已的众人道:“炎姬勉为其难为大家献艺,所有人都不得喧哗吵闹。须知这本该是两三位雅士在一室之内精心赏评的,如今在这殿上奏出,便失了藉琴养心的本意!”

被他这么一说,大殿中须臾间便鸦雀无声,静默无比。只见炎姬命沁雪取出随身荷包,又焚起一炉清香,足足闭目静坐了好一阵子,方才屈指轻轻抚在琴弦上。练钧如只听耳畔传来一阵松沉低缓、宁静悠远的声音,顿时感到周身疲惫尽去,脑际间种种繁杂的情绪也逐渐远离,竟是罕有地入了定。

整个大殿都弥漫着一种淡然的气氛,不少士大夫都闭上了眼睛,就连几位诸侯也不例外。炎侯尽管多次听爱女弹奏,此时此刻却仍旧闭目静听,体会着琴音中的那股深意。炎姬不缓不急地拨动着那一根根琴弦,完全沉醉在了那古朴的乐声中。适才练钧如的一番话令她心有所悟,因此琴声中,时有感慨苍凉之意。音声低缓处便有古远之意,音量低微处则有静逸之美,正可谓性洁净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直到此刻,炎姬才知道,自己已经真正入了抚琴之至境,而并非从前那样只在堂前徘徊不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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