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44)

练钧如闭目徜徉在琴声虚幻出来的世界中,心头愈发清明。他适才那句话虽是拾人牙慧,却正是发自内心的感慨。他自曾经的世界沦落到此便连遭大变,心境已经早已不是那个养尊处优却又毫无自由的皇子了,今日的朝觐上,倘若不是周侯和商侯不约而同地阻止了炎侯的发难,一场冲突便在所难免。这些执掌权柄的人又哪里会去思量,千年兴亡只是一瞬间,就是那曾经踏遍万里河山的中州初代天子,到头来也不过一杯黄土而已。

他正在那里品味着愈发苍凉的心境,却陡地感到一阵不对劲。他以前为人也并非真的恬淡,到了此地更是早已发下誓愿,又怎会轻易兴起这等寥落之感?绵绵不绝传入耳中的舒缓琴音渐渐地被他隔在了脑外,他自忖并非那等心志极其坚定的人,要做到让琴音流过心间而似水无痕,那是万万不能的,想来是他适才一时有所共鸣,沉得过深了。想到这里,他便突然睁开了双目,毫无忌惮地朝炎姬脸上打量过去。

炎姬丝毫不知道有人正在那儿饱餐秀色,仍旧是沉浸在自己一手打造的清雅和润、静远淡逸的琴音中,然而,她身后跪坐着的沁雪却只是左顾右盼,扫视着诸人神情。待到她发觉练钧如的异态时,不由大为不忿,狠狠地瞪了对方几眼后,这才不屑地收回了目光。不过是运气好一点的傻小子而已,哪里配得上她的主子,沁雪已是在心里为那个胆大妄为的少年画上了一个大墨团。

待到一曲奏完,大殿上却几乎无人发出任何话语,依旧是闭目沉醉不已。好半晌,华王姜离才第一个发话道:“朕曾经闻听,抚琴者,乃是于袅袅青烟中体味那清虚旷远之境,今日一试果然名不虚传。好,好!炎姬,你可否告诉我等,此琴究竟来历如何,也好让在场诸人增长见识!”

炎姬淡然一笑,伸手在琴弦上连拂数下,突然传出了阵阵清微澹远之音。“此琴相传为神农所制,向来归历代琴师中技艺超群者所有。然而,虽然琴师皆以修身养性为好,却无法禁住此琴的吸引,往往暗地做出卑劣之事,久而久之,此琴上便有了杀意,沾染了血腥。家师自得此琴后,虽奏过多次,却始终无法消弭其上的无穷杀机,后来便由臣女讨要了过来,日夜以檀香清泉陪伴,希望能除其杀气,最终便成了如今的模样。此琴虽然年代久远,音质不凡,但却并非常人能够禁受,既是珍物,也是魔物,因此号曰‘逢魔’!”

一番尽是杀机的话从炎姬的口中说出,听上去就少了惊心动魄的感觉,然而,人们一想到号为天下第一琴师的绎兰夫人尚且不能驾驭此琴,目光中的好奇之色不由更浓了。不过,炎姬身为炎侯独女,其他人自然不敢再打那张琴的主意。那逢魔之琴尽管珍贵,在俗人眼中也不过死物而已,因此众人也是一笑之下将其揭过了。

炎姬却不忙着归座,又朝着御座上的华王姜离深施一礼道:“陛下,适才臣女听使尊殿下所言,似乎对琴艺很有研究,若是这几日内无事,可否允许臣女至御城请教一二?吾师曾经有言,琴道如同天道,并无止境,如今臣女得殿下一言指点,已经突破了曾经的瓶颈,因此想再借东风之力,还请陛下允准。”

这一言顿时让殿上所有人议论纷纷,连练钧如也是愣在当场。不用回头,他就已经能感受到背后伍形易的炯炯目光,而御座上的华王姜离仿佛也是疑心不已,此时此刻,他分外恼恨刚才的一时性起,为了和一个婢女怄气而惹来一场麻烦,这简直是太儿戏了。然而,炎姬已经开口,他若是明言拒绝便更加不智,只能寄希望于华王姜离的决断了。

不过,率先出言反对的却是炎侯阳烈,他万万没有想到,女儿会突然来这么一招,实在是令他乱了方寸。“启禀陛下,吾女大约是魇着了,一句戏言而已,一句戏言而已!”他一边忙不迭地离座至殿中央行礼谢罪,一边转身目视炎姬道,“使尊殿下日理万机,适才不过是偶尔指点你一句罢了,你怎可如此得寸进尺,不明道理?还不快向陛下和殿下请罪!”

炎姬却并未照父亲所言谢罪,清澈的双目直直地看着练钧如的眼睛,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她的脸上适才始终未曾出现任何表情,这一笑就如同明月破开乌云,骤然笼罩大地一般,竟和先前的琴音给人同样的感觉。

“殿下,答应还是拒绝,全在您的一念之间,臣女以为,陛下也应该是想听听您的意思。”她寸步不让地紧逼道,仿佛没有看到一旁炎侯难看的脸色,“臣女自幼习琴,已是将其作为了生命一般爱惜,因此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倘使殿下此次无暇,臣女自会在下一次再当面恭聆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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