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1343)

可这一次,他对杜士仪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不但因为当年兄长的事,杜士仪曾经多方奔走,而后又处心积虑为他报了原以为一辈子都报不了的仇,而且也因为,自己相交的这许多友人当中,真正在官场步伐稳健的,也只有杜士仪一个人。他本能地想听一听,如果杜士仪碰到这种事,他会怎么做。

“杨汪是谁的人?”

听到杜士仪这一问,王缙的酒意醒了一半。他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蠕动嘴唇,吐出了三个字:“李林甫。”

三个字后,他又不禁解释了一句:“此人看似耿介清高,但吏部侍郎李林甫在国子司业任上,与其相交颇多。”

“我知道了。”杜士仪在心里暗叹了一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随即看着王缙说道,“此事既是能通过大理寺审核,御前覆奏,宰执批可,足可见暂时是翻不过来了。但既是明知其冤,今日翻不过来,并不意味着就会一直无法昭雪!夏卿,与其为此耿耿于怀,还不如想着,至少获得能够翻案的能力再说!”

王缙陡然惊醒,见杜士仪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继而起身离去,他顿时明白,自己心中深处的真正不甘心,却是被杜士仪看出来了。他耿耿于怀的并不仅仅是自己只能坐视而无法伸出援手,而是……和兄长当年被人陷害遭贬一样,他根本没有插手此事的能力,无论权势地位资历等等,他尽皆不够格!

把喝多了的王缙独自一个人丢在屋子里醒酒,杜士仪信步走到外间,心中知道,凭借王缙的一点就透,恐怕是立时三刻就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了。可平心而论,他自己此刻所思所想,和王缙又有什么分别?别看王缙如今不过刚刚踏入中层的门槛,而他已经摸到了朝廷中枢高层的边,可是,在这个诡谲多变的圈子里,他那点资历权势地位根本什么都算不上,换言之,他也不可能因为那一对和自己全然无关的兄弟,而贸贸然掀起一场风波。

可如果换成是自己真正的亲人朋友,他还会忍否?

“杜十九郎。”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杜士仪本能地回过了头,这才看见身后不远处一棵冠盖如云的大树下,赫然站着一个风姿绰约的丽人。肌肤微丰的崔五娘早已经不再年轻了,在这个年纪,有些贵妇人兴许已经有了孙儿孙女,而她却依旧孑然一身。只是,十几年过去了,她不再是当年装扮成赵国夫人时的假作成熟稳重,而是真正显得成熟而内敛,那股曾经不容置疑为人做主的傲气和决然,已经在岁月的沉淀下,变成了一种沉静而怡人的气息。

“五娘子。”

杜士仪终究还是走了过去,含笑向她拱了拱手:“黄昏来访,没能和赵国夫人以及五娘子多叙旧几句,就被夏卿拖去喝到这么晚,实在是抱歉。”

“夏卿这些天精神不好,真真也对我抱怨过多次,如果和你这纵酒谈心后,他能够解开心结,阿娘也好,我也好,真真也好,都会更加感谢你才是,何来抱歉之说?”崔五娘用一句得体的话回击了杜士仪的致歉,随即就用灿若晨星的眸子打量了他许久,随即微微笑道,“一别五年,你不但成婚,很快就要儿女双全了,时光实在是过得太快。阿娘这两年已经记性很不好了,可她提起你的次数,仍然比提起十一郎更多。”

“是吗?”杜士仪对那位体弱却柔韧的赵国夫人,一直都印象很好,此刻闻言便苦笑道,“我自幼丧母,和十一郎情同兄弟,而夫人又对我多有照拂,在我心里,她便和我阿娘差不多。倘若有什么我能做的,还请五娘子一定要明言。”

“多谢你了。”崔五娘仿佛知道杜士仪会有这样的回答,欣然颔首之后,随即方才低声说道,“还请杜十九郎得空早些去探望金仙观主,自从此次随驾洛阳之后,她身体一直有些不好,深居简出,很久没见人了。”

不管是因为王容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这个消息都震得杜士仪一时为之色变。

金仙公主如今不过四十出头,而且他当初在云州见到人的时候,对方不但康健,人也精神奕奕,怎么会现如今突然身体不适,甚至都到了崔五娘要特意提醒他去看一看的地步?想到王容还在云州待产,他顿时整颗心都乱了,勉强对崔五娘拱手道了一声谢就匆匆离去。

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崔五娘忍不住背过身来面对树干,一手支撑着树干,深深吸了一口气。

多少年了?是十四年,还是十五年?她以为能够顺理成章地把他当成生命中的过客,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等到长弟的弟妇能够完全执掌这偌大的崔家,她不如也仿效那两位金枝玉叶,遁入道门罢了。那时候不能见到他,也许就能够摆脱这种思念和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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