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1686)

尽管大唐律法中,株连家人子女的罪名并不多,可君王一怒之下的情况就是特例了。杜士仪知道,来圣严之所以用这种法子惩处了叶文钧,也是觉得如此不至于激起朝中强烈反弹,至于叶文钧的子女,一气之下也就没人顾得上了。此刻他想了一想,便开口吩咐道:“这样,你去把那叶文钧的长子带来见我。”

正月的刺骨寒风中,叶文钧的长子叶天旻直挺挺地跪在那儿,丝毫没有理会四周围那些各种各样的目光。其他弟弟妹妹他都已经劝了回去,即便父亲对他这个没了母亲的嫡长子素来漠不关心,甚至可以说是冷酷,可父子终究是天伦,十四岁的他身为长子,却不能就眼睁睁看着父亲被远流三千里。

可不过是跪了小两刻钟,他就只觉得一股难言的寒气顺着膝盖蔓延到了全身,连牙齿都打起了寒颤。一想到父亲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平日巴结备至的族人就全都虎视眈眈,他不得不挺直了脊背。

哪怕是为了自己,还有弟弟妹妹们,他也不能听天由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从灵州都督府中出来。认得那是今日在场旁听者口中,杜士仪的心腹从者,他不禁生出了几许期望,果然,对方缓步来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便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手,竟是直接将他拎了起来。

叶天旻一时又惊又怒:“你……”

“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别人跪门告状!幸好大帅体恤你父亲对你不仁,你却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孝心,随我进去吧!”

围观看热闹的人见叶天旻竟是被杜士仪叫人带进去了,一时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而叶天旻自己,他更震惊的是杜士仪直截了当地说自己的父亲对他不仁!

尽管父亲曾经是李祎的心腹之一,可叶天旻却还是第一次踏入灵州都督府,也是第一次进入节度使治事的灵武堂。见那带自己进来的大汉行过礼后就默不做声地退而立到杜士仪身侧,他立刻醒觉了过来,咬了咬牙便跪下磕了个头:“大帅,我特为父亲鸣冤而来!”

“你既然说鸣冤二字,其他的就不用说了。起来吧,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杜士仪见叶天旻跪在地上不动,他也不强迫这少年,气定神闲地说道:“从前有一文士,家境豪富,然则多年科场不第,可上天还是垂青了他,一位镇守他家乡的将军看中了他的才华,便征辟他为属官,对其信赖有加。他最初亦是兢兢业业,可他的品行本来就不怎么样,好色好名,可这些既然还不算出格,那位将军也没往心里去。可是没想到的是,京城有人想要拉这位将军参与一件可能会触怒君王的事,这位将军自然坚辞拒绝,可这位文士竟然在别人的利诱之下为之心动,伪造将军的笔迹写了一封回书。你说,最终的结果如何?”

叶天旻虽说年纪小,可却异常早熟,早在发现杜士仪前头所述和自己的父亲异常相像时,他的脸色就突然变得无比苍白,等听到最后,他不禁失声叫嚷道:“不可能,阿爷不可能做这种事!”

“你自己想想,当初可有过那样的人出入过你家?而来圣严等人本与你父亲相交甚笃,缘何七八个人一块对其落井下石?若非恨极,岂至于如此!男子汉大丈夫,应当知道是非对错的道理!”

叶天旻登时呆若木鸡。许久,他那挺直的脊背终于渐渐弯了下来,伏在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父亲不喜欢他,他知道,据说是母亲当年嫌弃父亲好色又屡试不第,一直与其争吵,故而母亲死后,父亲对他也更加厌弃。而其他弟弟妹妹都是父亲那些姬妾婢女生的,因为生母不是后来失宠便是送人,故而大多不受重视。可是,那毕竟是他的父亲,怎会做出如此忘恩负义的事情来?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父亲便是那样的人!”杜士仪深知自己的话对于一个幼小的孩子有多残酷,可是,他不想再次造就张审素那两个儿子的悲剧,有些东西不得不对叶天旻说清楚。冷冰冰地吐出这一句话之后,他见叶天旻双手支撑着地面,整个人不停地颤抖着,他想起自己当年在嵩山时,恰是与其差不多年纪,再加上叶家情形自己早就使人打探了分明,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父罪不及子,你父亲罪有应得,尔等子女却无辜。他获罪之后,必定有人觊觎你叶家产业,你一介少年没有半点自保之能,必然保不住家中产业和弟妹。怜你孝悌,日后我会定期使人前去照拂你与弟妹!”

叶天旻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挣扎了好一会儿,他颤抖的双肩终于完全垂落了下来:“阿爷做出那样对不起信安王的事,我又何德何能受大帅照拂?我已近成年,愿从大帅鞍前马后效微劳,以赎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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