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1890)

“都督是怀恩的父亲,所以我之前北巡三受降城,又巡定远、丰安二军,宥州之地也曾经去过,却从来没到过夏州,心中不免抱憾,总算今天是达成心愿了。”一句寒暄之后,杜士仪就笑吟吟地说道,“怀恩如今是我麾下大将,所以我此来,还有要紧的军务和都督商量,都督可否屏退左右?”

尽管杜士仪反客为主,可乙李啜拔立刻一口答应了。等发现杜士仪亦是不留一个随从亲卫于身侧,他又是惊叹对方的坦诚示人,又是佩服对方的大胆,一颗心不自不觉就放了下来。

“我仆固部人口不过刚刚过万,我虽名为都督,其实不过一介胡民而已。杜大帅适才说是商量军务,我实在是愧不敢当。”

“都督不用这样谦虚,我此来,是为了漠北乱局。想来都督也应该知道了,突厥内乱,右杀伊勒啜为登利所杀,而其众已经为登利自己统领,不复立右杀。”

以这样一个话题作为起头,杜士仪便敏锐地察觉到,乙李啜拔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有了契苾夫人的提前知会,他猜也能猜到乙李啜拔的顾虑,当即推心置腹地说道:“都督既是怀恩的父亲,我也不瞒你说。今年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进京朝贺陛下千秋,名为朝贺,实为请命。突厥是大国,自从骨咄禄复辟之后,雄踞漠北已经又有几十年了,而今突厥内乱式微,自然有的是胸怀野心取而代之者。”

乙李啜拔听出杜士仪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和突厥联络之事,稍微松了一口气,当即强笑说道:“大帅明察秋毫,实在是朔方军民之福。突厥登利不得人心,却妄自尊大,当然是各部共讨之。”

“话虽如此说,可突厥终究曾经雄霸一时,如今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回纥、葛逻禄、拔悉密均是实力壮大,可未必就能有大把握。退一万步说,如今的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同样出自阿史那氏。即便阿史那氏真的死绝了,有其他部族取突厥而代之,漠北岂不是就会有新的霸主崛起?”说到这里,杜士仪清清楚楚地看到,乙李啜拔已经有些迷惑了,显然不知道自己为何对他谈起这些,他便笑了笑问道,“都督可有北归之意?”

临到末了这一句话,乙李啜拔乍一听,几乎魂都没了。他本就不是中原那些喜怒不形于色的士大夫,骤然跳起来的同时,甚至还想到是否要暴起行刺,然后立时率众北归,以免和从前那位仆固都督勺磨一样被王晙当场杀死。可是,就在他本能去摸腰刀的时候,却陡然意识到自己的长子还在杜士仪军中,而且顷刻之间北归,他带不走多少人,到时候仓皇之际说不定还会被人吞并殆尽。

于是,面色变幻不定的他最终长叹一声,便干脆利落地单膝跪下道:“大帅既然都知道了,我甘受大帅处置。”

“知道?什么知道?都督何出此言?”

觉察到杜士仪竟是在伸手搀扶自己,乙李啜拔只觉得脑袋乱糟糟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他会错了意思,其实杜士仪并不知道他曾经收到过同罗酋长阿布思的信,曾经考虑过是否要北归?那他岂不是不打自招?

即便恨得想打上自己七八个巴掌,可话一出口,就如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即便再后悔,乙李啜拔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其实,当年同罗部北归突厥的酋长阿布思给我写来了一封信,劝说我北归突厥。如果我能够收拢留在突厥的那一支仆固部兵马,那么,叶护尊位唾手可得。”

这番话是契苾夫人也曾经透露过的,然而,那时候杜士仪就觉得其中有些玄机,如今他既是诈出了乙李啜拔的主动坦白,他便可以顺势询问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突厥的叶护之位,或为左右叶护,或为东西叶护,总而言之,总共就两个位子。如今突厥右杀伊勒啜已经死了,只剩下左杀判阙特勒一人,左右叶护却都有人。即便有空缺,同罗酋长阿布思为什么自己不动心,而是来游说你?”

乙李啜拔尴尬地笑了笑,这才低声说道:“大帅这话实在是问到了点子上。其实,这话我连自己的妻子儿子都不曾吐露过,而阿布思的那个信使,我也按照他在信上的吩咐直接灭口了。阿布思所说的叶护之位,并不是如今的突厥可汗登利许给我的,而是左杀判阙特勒许给我的!至于阿布思,判阙特勒也许给了他叶护之位。也就是说,判阙特勒打算起兵反了登利,希望同罗部和仆固部能够相从,如果事成他自立为可汗,那么,我和阿布思就是东西叶护!”

这还差不多,基本符合自己的几种猜测中,最具操作性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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