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57)

对于杜士仪来说,公孙大娘所言着实是莫大的冲击。蝗灾的危害性显而易见,可明明是利大于弊的捕蝗竟然会到这般地步,他怎么也料想不到。原以为刘沼此人不过是倨傲狂妄,仗势欺人,倘若事实真的如公孙大娘所说那般,那么,民间可想而知是如何怨声载道。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古往今来都是如此。我听说杜郎君在宋曲召人灭蝗的时候,支起大锅烹飞蝗,啖之如美味佳肴,一时民众应者云集,再加上驱鸭吞蝗亲力亲为,又有飞蝗之利在前,故而乡民渐渐信赖。倘若这些捕蝗使也是如此亲民,而不是一味高压,自然蝗灾消弭,而民心安泰。可他们显然只是急于求成,而且……”公孙大娘顿了一顿,突然疾步上前,在距离杜士仪不过一两步之处停了下来,“杜郎君可知道,去年山东各地蝗灾,并不曾减免过岁租?”

“这是真的?”

见杜士仪满脸不可思议,公孙大娘方才淡淡地说道:“我这一年多都在北边各地献艺,这是亲眼所见所闻,自然是真的。倘若减免,自然说明蝗灾为害民不聊生,捕蝗于事无补。而不减免,便说明只要捕蝗得力,灾情便能够可控,租赋还能按期上缴。所以,减与不减,于百姓是生死,于朝中那些相国们,却是政绩的问题。虽说姚相国在任数年,多行善政,此次令蝗灾州县大力捕蝗,亦是必行之举,可惜用错了人,私心亦太重!”

面对如此犀利的评判,杜士仪不知道自己该是苦笑,还是露出其他的表情,心里却隐隐觉得,公孙大娘仗剑游历天下,仿佛竟不是单单剑器舞超拔群类而已。竹林之中不谈风月而谈这等民生疾苦,乍一看去,怎么也不该是公孙大娘一个舞者,他一个白身人去管的闲事。可此时此刻,他却忍不住再次端详起了那张在星星点点金灿灿阳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耀眼的脸。

“咳……咳咳!”

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嗽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杜士仪诧异地扭过头,却只见小径那一头,杜十三娘正带着竹影站在那里,脸上似嗔似喜,瞧见他看过来便使劲皱了皱鼻子。这时候,他一时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杜十三娘和竹影主仆俩竟然没有回草屋,而是在这嵩阳观!于是,他也顾不得公孙大娘,连忙转身朝杜十三娘迎了上去,见小丫头见了自己还闷闷地不吭声,他便笑着叫了一声十三娘,谁知下一刻,他就只觉得一个人影扑在了自己怀中。

“阿兄,以后有事情,不许把我赶走,我再也不要一个人在安全的地方为你牵肠挂肚!”

觉得胸口传来一阵湿热的感觉,仿佛是杜十三娘哭了,杜士仪见其身后的竹影也转过身去,显见是在拭泪,他连忙轻轻拍了拍小丫头的背,因笑道:“哪有什么事情,根本就没事,你呀,小小年纪就爱瞎操心!你看阿兄我不是好好的吗,哪里少了一块肉……”

话没说完,突然被人使劲在胸膛上推了一下,低头见杜十三娘已经涨红了脸,显见生气了,他知道自己这插科打诨反而起了反作用,只得叹了口气道:“不是阿兄要撇下你,而是我有时候难免冲动,我管闲事也就罢了,总不能再因此牵涉到你……”

“可那会儿我也想上前打抱不平,阿兄你分明还拦过我!”

“打抱不平?十三娘,人家不是县署中人,就是那监察御史刘沼的亲信,你凭什么上前去打抱不平,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杜士仪面色倏然转厉,见杜十三娘一时瞠目结舌,一张脸上渐渐血色褪尽,他便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十三娘,别以为崔明府敬着我们,我们就真的有什么了不得。门第贵贱,刘沼那种口含天宪的人就未必放在眼中,而崔明府与其说惦记着我首倡捕蝗给他争取的时间和功绩,还不如说是碍于崔十一郎!”

“阿兄……”

“倒是你到嵩阳观求见,看似是为我寻一个后援,但孙道长不是司马宗主,其心难测,再加上此前因你的事情,宋观主还罚过数人,万一那些人怀恨在心,趁机因此对你不利又怎么办?”

“好,都是我的错,我认错就是!”杜十三娘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终究还是忍不住带着哭腔说道,“阿兄说我不该打抱不平,说我不该到这嵩阳观来,可你不但助了公孙大家,也还不是把人带到嵩阳观来了!”

眼见杜十三娘抽泣着转身就跑,竹影先是一愣,随即不禁大急。她也顾不上去追杜十三娘,上前一步便不管不顾地说道:“郎君,娘子在家中日夜盼望着你回来,今天能和你一块进城更是欢喜得不得了!就是住在登封县署的时候,崔明府和夫人甚至说过要收她做干女儿,衣裳首饰送了好些,娘子推辞再三,只挑了最寻常的,更不曾答应,也从来没有任何自得之意。她也是为了你这才立时三刻赶到了嵩阳观来,在孙道长面前也只说了公孙大家到登封,别的只字未提!她只是担心郎君这兄长,其他的什么都来不及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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