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旧事(2)

水榭纱帐翻飞。风过水面,荷香阵阵,丝竹悠扬,如泣如诉。

我走至父亲身后,他一直没有发现我,带着醉意拨着琴。我看他,呵!鬓边的头发已经白了。

是的,大家都不再年轻。

听说,十六年前,母亲还是江南琴坊献上京的绝色名伶,卖艺不卖身,年纪轻轻已是古琴国手。先皇设宴,母亲一身雪青纱衣,端坐殿中央,轻拢慢捻,一片繁华便如过眼云烟,众人眼里只看得到十里青翠江南。

父亲在宫宴上对母亲一见倾心,可是被美人倾了心的何止他一人。可母亲在众多亲王贵胄中,独爱上了这个英姿飒慡的七皇子。

母亲再美再慧,到底只是个伶人,他们结合,颇受了一些阻挠。先皇本有意给父亲指婚他人,可父亲偏偏坚持娶母亲为正妃。母亲甚至一度被迫到庵里带发修行。

那场旧事,以先皇病重,四皇子做主给两人主婚结束。母亲的盛名,也是有此成就而来,从此谁人不知安王妃杨紫钰乃南燕第一美人。

多年过去,美人寂寞多时,终于故去了。而我已经十五岁。

在母亲嫁进来之前,父亲已经有了一对双生子女,大我四岁,大哥名贺,姐姐名娴。他们的母亲王氏本是侍妾,母亲进门后,可怜王氏,父亲便纳她做了侧妃。

母亲的从容大度和智慧同她的出身一点都不符合。我想这也是父亲迷恋她的原因。

新婚不过半年,先皇崩,太子未定。

朝中大致分两派,一派拥护皇长子,认为他长房嫡出,又是长子;一派则拥立四皇子,认为皇长子虽名正,可才不足,优柔寡断,喜色好声,而四皇子是先皇最宠爱的孙贵妃所出,文武双全,胸有谋略,果断英明,如继承皇位,必是一名明君。

吹得天花乱坠。

那是一段动荡的日子,人心惶惶度日如年。父亲起了很关键的作用,以他的资质,角逐皇位未尝不可,可是他全力支持同母兄长,四皇子。

不久,户部尚书李大人联合北方明广氏意图谋反的事传了出来,举国震惊。

皇长子忽然暴病而亡,死得再巧合不过。

李大人自尽前字字血泪,道:“天下人不知老臣冤枉,只知有明君圣人降世为王。奸人当道,吾国堪忧啊!”

且不管究竟谁忠谁奸,权利斗争中,本就是败者为寇胜者为王。公道自留给后世人,且尽生前有限杯,莫思身后无穷事。

哪个朝代权利更替没有一场血雨腥风?哪位皇权的确立不是建筑在无数冤屈的亡魂之上?

若怨,就怨自己生不逢时,怨自己不够狠辣,再不济,就怨命吧。命运之于人,就如同手之于泥,想捏成什么形状,就成什么形状。

不是不无奈的。

我无法从长辈的口中打听到详细的故事,我一直在拼着碎片。那是一个属于父辈的,遥远复杂的年代。故事的主人翁们现在不是高高坐在龙椅之上,就是躺在冰冷的c黄上任由亲人哭泣。

昊帝登基的那天,母亲临盆,深夜,我就呱呱落地了。

普天同庆时刻,皇家宗室又有新生孩儿,正同群臣饮酒的皇帝听到了这消息,龙颜大悦,认为这是吉兆,逐为我命名为“念”。取“念德怀仁”之意。

我之前的一半时间几乎都是在皇宫的高阁兰殿中度过,或听书习琴,或和皇子公主承欢皇上太后膝下。那是段靡靡庸懒而单纯自在的日子。

纵有千娇百宠,也不抵形势逼人。

那时候母亲还未怀上弟弟,一日进宫给太后请安,深夜才归,一脸泪痕。

那时我已经睡下,她将我从梦中摇醒,抱住我哭泣。我慌张不安,也大哭,她这才擦去眼泪,哄我入睡。

后来不久,母亲再度怀孕。

我从下人处听来闲言,跑去问母亲:“什么是绿帽子?”

那时父亲也在,脸色立刻变得铁青,一字未发,我仰头看他,他的手在发抖。

母亲苦笑,说:“你休了我吧。”

父亲似极痛苦,拂袖而去,就此再也没有踏进过母亲的院子。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

夜已深。父亲早就停了琴,喝醉倒在案上。我去扶他,听到他在喃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必定是在幻觉中看到了母亲,依旧风华绝世,面若芙蓉,身姿轻盈,回眸一笑百媚生。

我说:“父亲,回房吧,这里露水重。”

他恍惚着抬头,说:“紫钰,你回来啦?”

“是。是。”我应和着,他现在一脑子糨糊,我不和他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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