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台风波录(490)

作者:轻微崽子 阅读记录

周太后眼角发红,诧异地看了看手掌,指腹上明显沾着一丝湿润的光泽。

“母后。”

周太后眉峰耸动,几经颤动,也无法按捺住震惊,她道:“你称我什么?”

“陛下不可。”吕临惊呼出声,却来不及阻止李宣的举动。

李宣撩开袍襟,屈膝跪拜在周太后脚下,举止端重地对太后磕了三个头。

“儿臣代弘哥向母后辞别。”

周太后呼吸一促,一只手攥得死紧,掌心刺痛令她堪堪保持住清醒,没有将这虚伪做作的皇帝踹翻在地。

“哼,哀家的弘儿怎么没的,想必你最清楚。”周太后道,“先帝把你护得真是周全,匆匆让吴应中将你带出了宫,否则今日,轮不到你来向哀家磕头。你有什么资格代替哀家的弘儿来磕这个头?你也该放肆够了,想要哀家的性命,把蒋梦叫来,让哀家问几句话,哀家成全你。”

“你们出去。”

柳平文大惊,这是李宣头一次向他们下令。在承元殿前,李宣受到刺激,恢复了神智,但与秦禹宁等议事完,晚膳他也没吃什么,晚上为了吃药,才用了两块点心,太医说他身体仍很虚弱,多年来积损颇多,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方才孙秀显然是负伤而出,放李宣同周太后独处,柳平文当即想起宋虔之的吩咐,他匆匆看了一眼吕临,焦急地以眼神示意吕临说句什么。

“是,微臣就在外面。”

柳平文当即无法,只得随吕临出去。

殿门掩上,发出一声轻响。

李宣手指摸到脖子上挂着的一枚玉佛,红绳缠绕着他没有血色的手指,扎人眼。

“这是……”周太后木呆呆地由李宣拉起她的手,将那枚平平无奇的玉佛置于她掌中,像是一颗滚烫搏动的心,周太后摊着手,好半天才猛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玉佛贴在自己胸前,眉头痛楚地皱起。

“弘儿给你的?”

“是,这些年辗转四方,儿臣多半时候病着,险些弄丢,幸是还在身上。”

周太后没有说话,细细端详恭顺跪在下方的李宣。她一生阅人无数,如何看不出,李宣是真心实意跪在她的脚边,他眼神清澈,与苻明韶的颓丧怯懦全然不同。

“儿臣与弘哥一同长大,彼此……”李宣看了一眼周太后,脸孔发红,“心意相通,弘哥嗜好书画,精通音律,不想继承皇位。但他自出生,就被寄予厚望,他从不愿叫母后失望。母后还记得弘哥十三岁生辰时,您将他叫去宫中训话的事吗?”

苻明弘身死,却始终留在周太后的记忆中,她痛失爱子,一度近乎癫狂,情势所迫,她不得不将心血投放在新的希望身上,但每当她独自一人,心里还是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想起儿子从小到大的每一丝细节。

见周太后点头,李宣道:“那日虽是弘哥的生辰,一早您仍然先考查他的功课,他背错了一句帝训,您便当场将他新求得的曲谱烧成灰烬。回到东宫,弘哥把自己最珍爱的古琴摔毁,又命人将东宫收藏的字画古玩、逸闻古书、琴谱刻章都锁进库房。直到薨逝,太子也再没碰过这些东西。”

周太后鼻子发红,别开了眼,她紧紧攥着手中的玉佛,无法发出声音。

“想必母后都记得。”

周太后倏然睁眼,眼光冷厉地朝前倾身,逼视李宣的双目,沉声道:“我当然都记得,你说与他心意相通,又为何要杀他?”

李宣浑身一颤,背脊仍挺得很直,他嘴唇翕张,嗓音如同柳絮轻飘飘不知要去何方。

“父母之命,儿臣当时不敢违抗,这十年间,儿臣如同大梦一场,若是再让儿臣选择一次,儿臣但求为弘哥而死。”面对太后老辣的眼神,李宣毫无退缩,坦然道,“儿臣原本就身无一物,种种欢喜痛楚,皆是蒙太子之赐。您是弘哥的母后,便是儿臣的母后,只是天下大任落在儿臣肩上,白大将军遭人暗害,李晔元勾结黑狄与阿莫丹绒日久,恐怕不日之间将有剧变,此时此刻,儿臣无路可退,只能忝居帝位。等待大局定下,为江山留下后嗣,儿臣必以死谢罪。”

周太后一手捂脸,眼泪从指缝中漏下,她嘴角勾起,笑中带哭,这是一个苦到了极致的笑容,

殿内十分安静,风动珠帘的细碎声响都逃不过人的耳朵。

李宣原本心中忐忑,此时话一说完,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宁散入四肢百骸,他觉得轻松极了,压在身上的重量仿佛也化作飞絮飘散。

“这件玉佛是他的心爱之物,还在襁褓之中抓周抓到的,当时哀家心中不安,怕他会皈依佛门,斩断尘缘。后来弘儿渐渐长大,从不沉溺于佛偈,哀家也就放了心。只是哀家没有想到,他的尘缘,会牵扯在你的身上,你是个男人啊!他将来要承袭大统,怎可如此?哀家送去东宫的女子,他一个也不碰,荣宗赞他心思澄明,不近女色,是可造之材。然而哀家派去东宫的太监什么都说了,他不是不近女色,他也不是好男色,与人分桃断袖,他只是满满当当地放了一个人在心上。我的弘儿,他从来细腻敏感,哀家烧了他的琴谱,他就能断弃所好。一向是哀家所愿他就去争取,哀家不让他碰的东西,他也从不违逆。可哀家对你不满,他却装聋作哑,只当做不知道。哀家罚你跪,他就向太医院讨最好的化淤药膏,夜里叫你把伤给他看,他以太子之尊,亲手为你敷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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