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京梦闻录(238)
“什么?”凌萧有些恍惚,回过头去看他,就见他一手撑着下颌,也正静静凝望着他。目光清明,方才的醉意早已消散无踪。
凌萧不解地皱起了眉。
沈青阮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了然地笑了:“看来果然如此。孟大家果然是误会了。”
什么跟什么?凌萧完全懵了,根本跟不上他的思路。
“卫国府独子,一代巾帼英豪,飞骑将军之后。建业二十一年腊月生,建业二十八年随祖父迁居北境鹰城。”
沈青阮眼神幽深,吐字清晰,“凌萧,我自小就知道你。”
虽不甚明白,但被他异常的情绪感染,他每说一句,凌萧的心里就紧上一分。
直到他说出最后一句,他心里咯噔一声,只觉得线索千丝万缕,而他却无论如何理不分明。
半晌,他才意识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直呼自己的名字。
“我母亲,你母亲,以及十二音坊的孟大家,当年曾是十分相知的闺阁好友。”沈青阮道,“很小的时候,我母亲也曾带我去看过你。不过当时咱们都太小,什么都记不得了。”
这话就跟一个霹雳别无二致。
“我……为什么……”凌萧磕磕巴巴道,仿佛失语了一般。
沈青阮轻轻叹了口气:“小时候,母亲曾对我说起过她们的往事。说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和你的母亲好好地道别。”
眼睛猛一刺痛,凌萧忙转过头,深吸了口气。再转过头来时,他的脸上已重归平静。
“你说……”
沈青阮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手斟了杯茶,郑重道:“说及此事,我先要代家母道一声谢。”
说着,他将茶奉与凌萧,道:“家母年少时曾与孟大家结伴出游,泛舟于月西江上。孟大家善琵琶,家母善阮咸,为求清静,便将船划远,远远靠在望京山背阴的竹林边上。
那里风景极好,却人迹罕至。两人奏乐奏得畅快,却不料惊扰了竹林里的一伙强盗。
千钧一发之时,被正从竹林里穿行的凌将军看到,并救了下来。若非凌将军,家母恐难活命,我如今也不能在此侃侃而谈了。”
他这番话说得极详尽,显然是听母亲反复提及,连细节都一清二楚。
夜风沁凉,凌萧却觉得心中无比燥热。沈青阮柔和的声音吐出的每一个字,到了他的脑子里都轰隆隆响成了一片。
自他出生以来,所有人都避免在他面前提及母亲。但凡提及,也是仰望她一代女将的英姿。
毕竟她当年以未嫁之身生下了他,纵使一身荣誉,功勋累累,却仍逃不过身为女性那重重道德枷锁的束缚。
他幼时不懂事,也曾缠问外祖父母亲的事。外祖父先是恼怒,后来就是一脸的无奈与悲哀。
再长大一些,同龄人有好事的,也曾用她母亲嘲笑于他。虽然都被他打跑了,但他心里却长出了一片逆鳞。
他不愿听人说到母亲,不愿与人说起母亲,甚至连思念都牢牢控制。
偶尔想起母亲,都觉得那只是一个遥远的符号。这个符号一半是黑暗压抑的屈辱,另一半又是绝对光明的赞誉,渴望而矛盾着,禁锢了他年幼的心。
“沈青阮……”他低低嘶叫了一声。胸口热血沸腾,五味杂陈,不知是忽然听到旧事的激动,还是逆鳞被触的愤怒。
沈青阮见状,并没急着说话,只在他面前的茶杯里又续了些水。
“凌萧……”他望着他,目光平静,“若你实在不想听,我便不说。只是明日便要离开,我想告诉你这段渊源……”
“为何不早说?”凌萧一下打断了他,“既有渊源,为何不早说?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从出生起背负了多少隐瞒与猜疑,又失去了多少平常人唾手可得的温馨与幸福?
自幼寡言,砥砺勤勉,坚毅隐忍,这都是世人与他的评价。听着好听,可知这背后藏着多少辛酸?
若是可以,谁不希望自己也能像寻常孩童一般,上有父母庇佑,下有朋友交心?谁不想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地过快活日子?
出身不可选,国公府给予了他多少显贵,就在他身上栓了多少锁链。
在这一重重桎梏下,挚友本就难寻。可既寻得了,却为何还要藏着掖着,不肯全盘托出?
“我以为你知道。”沈青阮道,“你对我一向看顾,国宴上更是与索伦人拼命,为我报仇。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你我母辈的渊源。直到方才我才确认,你竟对这段过往一无所知……”
凌萧心下愈发酸楚,他将左手在桌下紧紧握了握,平复了一下心绪,道:“你继续说。”
沈青阮也给自己倒了杯茶,续道:“那年,凌将军救下家母和孟大家后,她们三人便成了朋友。后来相处日久,发现兴趣相似,志趣相投,又结成了金兰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