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离开王宫，大殿内一尘不染，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姬洹和己沫这才进入内殿，他们不能让王等太久。

“坐吧。”看到两人进来，弥泱指着自己对面的两个位置说道。

两人惶恐不安，不知该如何行事，他们何德何能敢和王上相对而坐，只是王命难违，只能硬着头皮坐下，恭敬地用双手接过王递过来的茶盏，被陈规世俗约束得久了，让他们短时间内放弃尊卑，实在是有些困难。

“姬恒，我看你刚才有很多话想说，但说无妨。”弥泱放下茶盏，看着踌躇无措的姬恒说道，汐樾也在此时走了出来，贴着她身侧坐下。

“王上为何要弃天钧而去，臣等都盼着您带领天钧恢复往日的荣光。”姬恒放下茶盏，正色说道。

人族当真如此脆弱，竟把自己置于被抛弃的一方，这些一直被神族庇护的生灵，终归要学会自己面对世间种种，他们这些人族中的精英，分明都拥有出众的天赋和能力，足以带领族群走向强盛，却要依赖于三千年未出现过的王，他们为何不能相信自己？

昔日没有王族坐镇，天钧人尚能自强，与命运斗争，长久的安逸让他们失去了最初的勇气，渴望这份安宁繁荣一直持续下去，世间岂有一成不变的道理，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想要所谓的繁盛，只能靠自己去争取，若不能，安于天命也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

“大地上本无王族，三万年前是我让你们两国有了王，人族的命运，终该由你们自己掌控，若日后再有王族，也该出自你们人族，说实话，一直被你们尊崇的王族，不过是当初我为了让你们两国停战而创造的，他们非人非神，不过是一个连接天地人神的工具。”弥泱平静地解释着。

对于凡人来说，一直被他们奉若神明的王族，在自己口中成了工具，未免有些难以接受，然而这就是事实，当初若不是她横加干涉，大地上的硝烟或许不会那么快停止，今日的人族，也不会如此依赖世代凌驾于他们之上的王族。

话已经说得很清楚，王断然不会留下，也不会再将神族留在大地上，人族的未来，由他们自己掌控，总是姬恒还想再说什么，也无法说出口，且不说这是王命，单单站在人族的立场上，他们也没有理应一直依赖神族，寻求庇护。人们总说我命由我不由天，却总在两难之时祈求上苍给与指示，总希望冥冥之中有人能带领自己走出困境，这种怯懦困扰了人族数万年，他们也该迈出真正属于自己的一步。

见姬恒不再有任何疑虑，弥泱转而看向己沫，朝会前这位年轻的祭祀匆匆入宫，汇报着她察觉到的异象，那时时间紧迫，自己来不及细问，却将那句邪恶的力量听得清清楚楚。

“王上，臣察觉到那些诡异的力量似乎不是来自于人族，而是阴魂。”说最后两个字时，己沫的声音几乎压到喉咙里，轻的微不可闻。

所谓阴魂，便是死去之人的灵魂，飘荡的灵魂不携带任何力量，更不能被人所察觉，与其说那是阴魂，不如说是怨灵。焚祭依然复苏，尽管被自己困在溟海之渊，然而受他控制的怨灵会在各地涌现，只不过那些亡魂现在还不敢在大地上屠戮，果然是掌管通灵的祭司一脉，能探查到刚刚冒头的怨灵之力，弥泱朝己沫投去赞许的目光。

“此事我已知晓，无妨，只需提醒天钧臣民日落之后，日出之前不要随意出门走动即可，你去告诉姒野，让他将同样的话转告给丹陆使臣，此事重大，不可怠慢。”她看着有些紧张的己沫说道。

依照天钧习俗，送别使臣均在正午时分，此刻时辰尚早，姒野必然还未前往驿馆，为避免生变，己沫领命后立刻离开王宫，朝司政府中赶去，人族忌怕鬼魂，可既然王上说无事，只需照王命行事，定可保万民平安无恙。

内殿散发出阵阵冷冽的清香，只有茶水煮沸的声音，姬恒见王不再说话，想起身告辞，又想到女儿尚在宫中，有此机会，不如见上一面，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提出这个要求，索性继续坐在原位上饮茶。弥泱对汐樾耳语几句，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正襟危坐的大司徒，笑着走到楼上去，不多时，姝妤跟在她身后出现在两人视野中。

“父亲。”小姑娘蹦蹦跳跳来到姬恒身旁，拉着他的手臂撒娇，平日里一向稳重的大司徒眉间眼角尽是笑意，疼惜地看着多日不见的女儿。

“姬恒，有一件事，我需向你说明，明日我要前往少阳，届时我将带姝妤同往。”弥泱看着亲昵的父女俩，一时间萌生出不想将他们分开的念头，然而没有谁能永远被保护着。

“王上是要带我去神仙居住的地方吗？这太好了。”小姑娘虽说稳重了不少，对即将面临的险境却一无所知，她自小便与常人不一样，在二十年的岁月中，让她形成了颇为无所畏惧的性格，不管面对的是什么，她都不会过度放在心上。

那双懵懂的眼眸和月前在古尔列所见，苏婉口中成熟不少的女子判若两人，在座的皆可说是姝妤的长辈，个个拥有傲视天下的实力，在他们面前，那些徒然伪装出的成熟完全可以收敛起来，这些人，会一直纵容着她，让她撒娇，让她永远像个小女孩那样。

姬恒心中掠过一丝苦闷，如果可以，他希望女儿永远不要长大，像儿时那样依偎在他身旁，缠着自己讲那些奇闻异事，在自己怀里入睡，虽然只是养女，但他对这个女儿的情感，与对姬洹无异。

女儿被王上器重，带在身边历练，这本是值得高兴的事，然而这几个月的接触让他明白，王上身边太过于危险，神尚且会受伤，会有性命之虞，更何况是凡人，就算相信王会不遗余力护住自己的女儿，可是面对未知，恐惧是世人的本能反应。

“你哥哥很挂念你，你回去见他一面，我在这里等你。”弥泱看到姬恒脸上的忧色，岔开话题对仍旧一脸兴奋的姝妤说道。

除了父亲，她也喜欢缠着哥哥，小时候闯了祸，都是哥哥给隐瞒过去，对于那张英俊的脸庞，姝妤的确想再仔细看看，听闻哥哥这些日子忙于城内防务，也不知是否有好好照顾自己。

一心想着快些去了早些回来，她甚至没有多说一句，一溜烟儿起身跑出内殿，衣角将桌上的茶盏刮倒，姬恒无奈地摇着头清理桌上的水渍，不出几个月，就要成年的女孩，依旧如此毛躁不稳重。

“姬恒，你是否不愿姝妤离开你身侧？”姬恒细微的神色变化都被弥泱看在眼里，姝妤走远后，那双眼睛巴不得把殿内看穿，目送女儿回到府内，再等待她回来。

兀自出神的姬恒突然被这么一问，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结结巴巴地说出几个是字，他没必要隐瞒自己内心所想，也不可能瞒得住面前无所不知的王，挂念至亲，这是人之常情，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神，坐看世间万年变迁，也当能理解这种时间堆砌的情感。

“你应当知道姝妤并非普通人族。”弥泱不动声色地敲打着桌面，用眼角的余光瞟向刚回过神的姬恒。

对于女儿的身世，姬恒从未向外人提及，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姬洹，也只知道妹妹是偶然被捡到的，而这个偶然里，实则蕴藏着很多必然。十九年前春日里夜夜入梦的场景，似乎在指引自己去向北方，寻找被遗弃在那里的婴儿，不堪其扰的他按照记忆北上，不想真找到被兽皮包裹着的姝妤，小小的女婴安静的躺在温暖的皮囊中，心脏勃勃跳动。

没有人知道她何时被遗弃在此，是如何活到今日，当姬恒将女婴抱起时，看到兽皮上写着几个小字：二月初十，生于极北。字迹很快消失，却惊呆了见过无数奇闻异事的他，这个婴儿生于大地上的禁地，却被遗弃在沙洲之北，又是何人敢如此冒险前往那片神弃之地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