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婴在他怀里咧开嘴冲着他笑，一阵亲切感油然而生，梦境的指引，让他认为这个婴儿是上天赐予姬氏的礼物，于是他将小小的女婴带回云都，请乳母悉心养育，多年过后，曾经的弃儿出落得亭亭玉立，还可随意出入被结界笼罩的穹霄宫。

其实早在姝妤第一次踏入穹霄宫大殿的那一刻，姬恒就知道女儿身份非比寻常，殿内之人乃是大地上最伟大的王，三千年来四姓合力亦不能靠近半步，而这个不通灵力的小女孩却能来去自如，再联想到兽皮上的两行文字，他便猜测，女儿或许和天钧的先王有着某种联系。

“臣知晓，只是这十九年来，臣已将姝妤当成一个普通的女孩。”若是早已注定的事实，他无法改变，只是心中所想，他还是选择亲口对着王说出来。

“我理解你的心情，待我从少阳回来之后，姝妤要选择做一个普通的女孩还是一国的公主，全由她自己选择。”弥泱抬起眼角说道。

对于身世宿命一说，她本就不屑，她也不愿强人所难，凡人总喜欢以宿命论来强调自己如何不凡，站在高位上颐指气使，殊不知命运的最终轨迹或许无法改变。然而这架马车该如何行驶，缰绳依旧掌控在自己手中，宿命本就是大道为了制约万灵而降下的枷锁，岂能被困其中还沾沾自喜。

姬恒起身肃立，恭敬地朝王拜谢，长在云都城内豪门大族，以公主的尊号享世间荣华，到头来还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这是何等的恩赐。他们这些四姓中人，特别是嫡系一脉，从出生的那一刻，人生似乎就可以看到尽头，只要不出意外，作为嫡系继承人，他们的一生都会和先人们的轨迹一样，学习，游历，嗣位，理政，一生伴随着欢呼和尊荣，又在举国哀悼中离世。

庶族皆羡慕贵族，殊不知贵族羡慕那些能在林间山野自由奔跑的猎人，豪门二字，编织出一只金丝勾嵌的牢笼，将他们牢牢困住。

古老的殿门缓缓合上，弥泱和汐樾在观星台上看着离开王宫而去的姬恒，云都开始热闹起来，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吆喝着，奔波着，人们总说，这是一个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地方，这里的繁华富庶吸引着每一个路过之人，让他们把自己的一生都心甘情愿的交付在这里。

弥泱抬起手，挥出一道月白色的光，光芒笼罩在云都每一个角落，虽说怨灵不至于在此刻害人，然而一国之都，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这道神光能压制住那些夜间出没的亡魂，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这座城市依旧可以井然有序的运转。

“我想人族在经历苦难之后，才可以真正成为大地上的主人。”其实神族一向不太喜欢大地上的人族，因为他们身上有太多阴暗面，分明是来自当初神族陨落的神灵，为何这些和神长相相似的生灵身上，带着那些属于怨灵族的戾气，在一众神君中，汐樾对人族已是颇为友善。

“你错了汐樾，没有谁有义务要经历苦难。”弥泱侧过头看着汐樾，语气依旧温和，眉头却微微蹙起。

经历苦难才可真正成长，这是什么破道理，人族那些统治者为了麻痹世人而编造出的谎言，让那些想要反抗的人都安于现状，这样自己手中的江山就会固若金汤，苦难除了给人带来痛苦的回忆，一无是处，如果可以选择，谁不愿意一生顺遂，随心所欲，然而天命难违。

世人总喜欢美化苦难，来彰显人族这一渺小生灵的伟大，他们与恶劣的自然环境作斗争，与大地上的各种猛兽斗争，最终建立起强大的国家，成为大地上的霸主。权欲的膨胀会让人眼红，那些身份低微的下层人士便萌生的反意，为了永坐云端，享受众星捧月的欢呼，忍受苦难就成了大地上每个人从出生到死亡，要铭记一生的格言，于是，便产生了许多人造苦难。

凡人无法战胜天命，向现实妥协尚可理解，为何九天之上的神族，也说出此番荒谬的言语。

汐樾亦自觉适才的语言欠妥，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笑了笑，这几日看遍溟洲四境八方，人族的思绪较之三千年前有了显著变化，或许这三千年对他们来说当真不太好受。史册上记载的昔日荣光，总会勾起人们无限遐想，现实与过往的冲撞，让饱受战争之苦的人族压抑而窒息，虽说已经停战百年，但硝烟的阴云并未从大地上方散去，那些亲历过战火的人，他们口口相传的惨象总是让人在午夜时分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那时，她的确动了恻隐之心，人族当真太苦，今后当还给他们一个太平安定的朗朗乾坤，她几乎忘记了人的欲望总会无限膨胀，险些以为没有神族干预，大地上就不会再有任何斗争。

有时候，她会庆幸自己是神族，不用为生计奔波，人族为了在繁华的云都生存下去，披星戴月，昼夜难安，神却可以随心所欲前往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凡人们困于种种羁绊，情长纸短，诉不尽的哀思，神族却生来断情绝爱，不用被那些琐碎的情愫所扰，可有时，她还是会羡慕凡人。

怨灵族那些令神族厌恶的德行，在人族身上被淡化，各种欲望的交织，反而使他们变得更加鲜活，神族总喜欢在天鉴台上窥视人间，不过是觉得世俗人情肤浅却有趣罢了。

“如果我族不再干涉，大地上的人族会变成什么样呢？”心里想着，嘴巴里就问了出来，她向来藏不住心事。

“这不是我能够知道的。”

“你不是知道过去未来的一切吗？”

“我知道最终走向，却不知道他们会如何走，况且，命运之轮早在溟洲形成的那一刻就被打乱。”

一问一答，没有一丝犹豫，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街市繁华热闹，穹霄宫高入云端，汐樾突然觉得，神族尚不能看清自己的宿命，却在这里关心人族的未来。他们似乎从未忧虑过命运，神族永生不死，即便元神尽毁，他们的尊上也会为他们重塑元神，让他们重生，所以命运如何流转，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

“如果能作为凡人活一世，也不错。”她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几分真心，几分随意。

“是吗？那我现在取了你的元神和识魂，置于万界门内，赋予你新的三魂七魄，让你做一回凡人，百年之后你自会魂归玄墟，再次回归太阴星君之位。”弥泱也觉得这个想法甚好，干脆附和着，鼓动她一试。

“我就这么一说，等到此间事了，再做打算，为何要将我的元神和识魂置于万界门中，你就不能亲自替我保管吗？”嘴上虽然那么说，真要这么做，汐樾还是有些怯，想到那日在轮回道边的对话，万一出了差错，自己岂不是永远无法回归玄墟。

“走吧，姝妤回来了。”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到弥泱轻轻地呼唤，忙跟随着那道月白色的身影走下观星台。

第73章 东行

第一次前往东方的小姑娘一路上嘴就没停过，不停地问着说着，弥泱也耐心的给她解答，以她们的神力，前往少阳只是眨眼间的事，为了将就刚刚修习术法没多久的姝妤，三人选择驾马而行，东出云都，一路平坦，行起路来倒也顺利。

距离暘谷百里的地方，车驾马匹再不能前行一步，或以法术越过，或是只能徒步而过，结界能感知所有外来的灵力，并且会自然触发防御机制，为了保证姝妤的安全，徒步前往是最万无一失的选择，这样一来，小姑娘脸上愁云渐起，自幼养尊处优惯了，何时走过这许多路，那双娇嫩的双脚，不出半日便磨出水泡。

忍痛又走了十里路，小姑娘实在走不动，坐在地上脱掉鞋子，揉捏着脚踝看着就要破皮流血的脚底，她尚未彻底掌握御风术，不能完全依靠灵力行走，而且这片区域内，凡人的灵力受到极大制约，因此她只能凭借脚力一步步往前走，若放在往日，娇滴滴的小公主怕是早已叫唤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