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长夜未明(13)

她这样的眼神,让博容动容。

博容叹:“好孩子,难道从来没有人夸过你?我不多问了,一个娘子来从军,必有万般难言的理由。若你愿意,你可留于我麾下,我会倾尽所有来教你。你愿意吗?”

沈青梧沉默很久。

她很稀奇:“教我?”

博容似又回忆一些什么,声音更加温柔:“对,教你读书,教你战略,教你养性,教你……所有你应该学的。你天赋很好,不该湮灭。”

沈青梧异想天开:“如果我用你教会的本事,做坏事呢?”

博容被问住:“你想做什么坏事?”

沈青梧想很久。

她说:“不知道。也许是……摘月亮吧。”

博容松口气,笑出声,在她发上揉了揉,他问:“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了吗?”

沈青梧少有的动了动那个被博容称之为从来不用的脑子,她不希望别人把自己和沈家联系在一起,不想占沈家一丝便宜。

可是她一身骨血由沈家所给,她不叫沈青梧的话,她又该叫什么呢?

松台上,乔木潇疏,山间冷冽的风吹着沈青梧苍如雪的侧颊:“我叫‘阿无’。”

“一生皆无”的那个“无”。

不是梧桐的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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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沈青梧在官牍上记录的名字,是“无氏”。

以讹传讹,有人叫她“吴将军”,她都姑且应着。

博容是个好老师,甚至比起做大帅,他可能更擅长教学生。他将沈青梧带在身边,巨细靡遗地教她所有他认为她应该学习的。

沈青梧在军营几年,不只打仗,还读书写字,学下棋学习思考。

初时军中人不满意博帅对一女子如此上心,但从沈青梧开始带兵作战后,从沈青梧凭着自己本事再加上博容的助力拿到“镇西将军”的封号后,将士们不再质疑沈青梧的能力。

只是军营中的流言也从来不少。譬如很多将领私下觉得,博帅很可能喜欢沈青梧。

博帅未娶妻未有恋人,而沈青梧又是特别到“奇葩”的一介娘子。

不然很难解释博容对沈青梧的几乎称之为宠溺的一系列行为。

这些声音凌杂,博容起初怕沈青梧困扰,但是他观察之下发现沈青梧对流言毫不在意毫无反应,便也放心下来。

沈青梧在军中的这种生活,持续了两三年。直到天龙二十二年冬,益州与西狄有一场惨烈大战,战胜后,朝廷要博帅进京述战。

博容从不去东京,一直以各式各样的借口推脱。索性主帅进京本就是大忌,朝廷一向不多问。只是这次战争是双方和谈后的第一次大规模摩擦,朝廷才强烈要求他进京。

博容依然不进京。

但博容推荐一人代他进京——镇西将军吴将军。

朝廷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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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二十二年冬日除夕,天大雪,沈青梧带着寥寥残兵回到阔别已久的东京。

金珠耳翠,社火露台,节日之下,九桥门街市的夜间喧闹繁盛一如旧日,隔着很远都能听到鞭炮烟火声。

站在雪中,沈青梧仰望这座古城,雪落满天,灯火辉煌如昼。

她从不怀念东京,但她也不畏惧回到东京。

战马吞吐呼吸,一个小将从马上跳下:“将军。”

沈青梧回头。

小将是个英俊潇洒的,笑嘻嘻:“大帅让我跟着您,您怎么不走了?”

他伸长脖子:“听说除夕夜宫中有祭月大典,似乎是张家什么郎君、就是张家的月亮主持,我还从来没见过祭月大典……”

沈青梧缓缓道:“张月鹿。”

小将一愣,点头:“将军认识?”

沈青梧眼中浮起一丝微凉的笑,一片雪落在她鸦羽一样浓黑的睫毛上。她从小将身边走过,留下轻飘飘的一句:

“他是我妹妹的未婚夫。”

小将恍然大悟:“原来是亲戚,太好了,有人照应我们……”

沈青梧眼中笑意加深——

她从不畏惧回到东京!

第11章

大周逢年有祭日月星辰的风俗。

此祭本应有皇帝主持,但大周朝皇帝年少尚未主事,这样的祭祀,便一向由宰相孔业主持。

祭祀日神由孔相主持,祭月则由张行简主持。因为东京有些传奇戏称,将张行简称为“月亮”。

那样的戏称或许出自某日月不出,众人惆怅,张行简到,月亮便从云后出来;或许出自某夜湖边赏月,民间街坊歌女舞女不留意看到张行简独处时诗意倜傥的模样,将他错看作月神入水……

从那时开始,只要祭月,大家就将张行简当那“月亮”用。

小将杨肃津津乐道,跟沈青梧讲着东京这些老掉牙的故事。杨肃意犹未尽地问沈青梧:“将军觉得这些传说如何?”

沈青梧觉得平平无奇:“是搏名的手段吧。”

杨肃:“……”

带他们这些将士入宫的内宦回头,忍不住多看了这位大周第一位女将军一眼——要知道,在吴将军进东京前,他们并不知道镇西将军是女子。

这位女将军,不知会如何搅动东京这池浑水。

“轰——”

宫门大开,站在丹墀下,一众将士抬头,向庄重乐声的中心望去。

沈青梧抬起头,看到飞雪下,长阶上修建的高坛上,巫师乐师环绕,编钟声清幽,身披祭祀犹服的青年背对着他们,带着文武百官,叩拜明月。

月神为主,百星从祀。苍天渺冥,传至上天。

万籁俱寂,只听雪落声、庄严的祭乐声。雪纷纷扬扬,落在那为首的青年身上,那圣洁干净,与青年本身的气质融为一体,这样的场面,让沈青梧这一列入宫的边疆将士不禁屏气凝神,唯恐惊天。

张行简转过了身,丹墀下的将士们看到了他的容貌。

杨肃看得呆了,挠挠小白脸,喃喃自语:“这可是张月鹿。”

——将军说人家是“搏名”,未免不公。

沈青梧定定地看着从高坛上走下的张家月亮,隔着雪,她遥远的一些记忆在复苏。

在边关的几年,她多少次越想越不甘,越想越阴郁。

她想她是不爱这人的,不然为什么当年她被迫发誓,并没有肝肠寸断的感觉;不然为什么她刺他一刀,并没有心疼谁的感觉。

这年除夕飞雪,时隔三年再见张行简,沈青梧公平地讲,他更好看了。

此夜此时,沈青梧跟着杨肃重复,一字一句:“这可是张月鹿。”

……张月鹿算个屁,她却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高坛上主持完祭祀的张行简走下高台,意态闲然,气度雍容间透几抹随意的风流。他拿帕子擦手,听宦官在耳边耳语,漆黑的眼睛微微一动,向丹墀下望来。

内宦高呼:“镇西将军到——”

百官站起,好奇望来。

隔着飞雪与人群,沈青梧清楚十分地看到百官后的张行简眸子起初清润明亮如星子,在看到她后,他的眼神便恢复平静如死水的模样。

孔相不在,他理应迎她。

百官窃窃私语,大为震惊:“镇西将军是女的吗,我等怎么无人知道……是谁封的将军?”

廊庑殿台下,隔着灯火,沈青梧目光冰凉地看着张行简。

他的冷淡只静默了那么两息,下一刻,他面上笑意清浅有礼,代替年少的皇帝,自台上迎下,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

“吴将军。”

沈青梧一脸平静地往前走。

杨肃等人连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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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岁的沈青梧,被博容强迫着学会了一点看眼色。

她看得出来,张行简是不情愿见她的。

碍于礼数,他表现出彬彬有礼的模样。

她在心里道:你不愿见我,与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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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州军此次大胜,朝中大慰。镇西将军是女子一事固然让人不解,但今日到底是除夕祭月,没有人会不识抬举地站出来问。

沈青梧一步步往高台百官列阵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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