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长夜未明(14)

她听到耳边百官的讨论,一众声音中,有一道声音带着吃惊与颤抖:“青梧?!”

那是她兄长沈琢,他惊讶得连酒樽都握不住,刷地一下站起。旁边有侍卫及时地将沈将军压下去,示意沈将军不要轻举妄动。

张行简垂着眼,亲自倒一杯酒,雪花落在他睫毛上,也落在杯中清冽的酒液中。

益州军这次惨胜,将士上下都很辛劳。于情于理,这杯酒该敬沈青梧。

沈青梧一步步向上走的时候,听着百官的声音,听他们说“怎会是女子”时,她不怎么爱动的脑子,稍微回想了一些往事——

博容自然是支持她当女将的,但是博容也告诉她,世间很难接受女子入朝,他们需要徐徐图之。

然而没过多久,沈青梧就被封将军了。

那时博容意外十分,与她开玩笑:“莫非我们阿无出身显贵,在朝中有人保你?”

沈青梧当日没有多想,但是今日看百官们的迷茫,再看张行简的舒静安然,她心里明白是谁在保她顺利当将军了。

她脚步停在了张行简面前。

百官之中,沈家人已经认出了这位威风凛凛的女将军,正是他们家那位二娘。沈家人坐立不安,身上冷汗淋淋,以他们对沈青梧的了解,沈青梧会搞砸一切。

她为何回东京?她是来报复他们的?

因为他们不让她嫁张行简?可是……她不是发过誓了吗?

在张家和沈家即将举办婚礼时,沈青梧回到东京,到底是何心思?

众人心思各异,一片寂静中,张行简眼皮上抬,望向面前的女将军。他代表朝廷,将手中这杯热酒递出:

“将军辛苦,请饮此酒。”

灯火辉煌而寂寥。

他稀疏平常地做着该尽的礼数,但是沈青梧目光平平地看他片刻,擦肩而过。

一片诡异的宁静后,张行简听到沈青梧问旁边瑟瑟发抖的内宦:“我坐哪里?”

内宦鼓起勇气:“您还没喝那杯酒呢。”

沈青梧回答:“我听说,一般都是宰相给我这种远道而来的边将递酒的。张月鹿是宰相吗?”

这问题,让百官面面相觑。

背对着他们的张行简垂下眼,轻轻笑了一声,放下了酒樽,温和道:“孔相病了。既然吴将军如此讲礼数,那便等孔相吧。”

他回头看她。

她撩目。

四目相对,四肢百骸间窜上火苗,瞳眸却一黑若崖下深潭,一淡如死水凝冰。

一言不发,沈青梧落座。

杨肃等人心里啧啧称奇,十分敬佩自家将军。他们肃然低头,跟随沈青梧落座。不清楚东京官场内情的他们,含糊地跟着沈青梧,齐齐不向张行简行礼。

殊不知如今朝上,张行简地位近次于孔相罢了。

百官中静得针落可听。

沈家人吓得抖如筛子。

纵是张行简一贯表现得脾气甚好风度极佳,然而沈青梧这么瞧不上他,会不会给沈家惹出大祸?

张行简笑了笑,并不多看她一眼。虽然他此时想到了那年深巷中刺他一刀的沈青梧,脸色有多苍白,眼睛就有多乌黑。

她依然是“与众不同”的沈青梧,却与他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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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如常进行。

年少的皇帝被请来入席,只坐了一会儿,就无聊地喊着要姐姐,胡闹着离开了。百官一言难尽,只好干笑。

幸好接下来没有发生奇怪的事。

夜深宴住,过了子夜,百官打着哈欠,各自回家。

宫灯在雪地蜿蜒如河,张行简披着氅衣,缓缓行在雪中。不远不近,在他前方不到两丈的距离,是沈青梧等人。

沈琢等沈家人追上沈青梧:“青梧,你站住!这是怎么回事……唔。”

他们气急败坏的拉扯,被杨肃等人用刀挡住了。

沈琢怔住,抬起眼,看到那几个面生的武将后,沈青梧平平静静。

沈父尴尬十分,压低声音:“你这几年去了哪里,怎么成了将军?你知不知道我朝是没有女子为官的……你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沈父想来拽她:“快些辞官!为父明日就禀朝廷,说教女不严。”

沈青梧眼皮不抬,顽劣桀骜十年不改。

沈父面有怒色。

沈琢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数年不见的妹妹。

周围人来人往,沈父不想让人看沈家笑话。他眼角余光,更看到了越走越近的张行简。今晚宴席上,沈青梧与张行简的那一出针锋相对,明日不知会被人如何发散。

沈父劝她:“你呀,你方才不该对张三郎那么没礼数,不应不理他……”

沈青梧疑惑:“我不是发誓说再不搭理他了吗?我这不是按誓言做的吗?”

沈父勉强深吸口气:“……当年的事,爹是后来才知道你娘做了什么。你回家来,爹会交代他们,让他们不许再欺负你。”

沈青梧:“我有条件。”

她的目光落到飘落雪花后的张行简身上。

沈父看到了,很为难:“嗯?你若是旧情难忘,也不是不能商量……”

沈青梧道:“张行简跪地求我,我就辞官。”

走到近前的张行简抬头,目光温和地望来。那温和浮于表面,眼底深处,他的清浅是没有什么感情的。

沈家人当然不能让张行简给沈青梧下跪,他们欲言又止。

沈青梧掉头扬长而走,杨肃等人带着一腔好奇心追上将军。

留下的人面面相觑:几年不见,沈青梧是终于疯了吧。

第12章

沈青梧当然没疯。

回到东京,找上她的应酬实在不少。东家的筵席,某驸马的相约,某相的请帖,沈家的仆从来了一次又一次……对这位镇西将军,大家都很好奇。

沈青梧一概不理。

博容说,她代表的是益州军,此次进东京,只要将战事说清楚便足以,其他不必多管。但是沈青梧见跟着自己来东京的杨肃整日忙里忙外参加各种筵席,她想恐怕是博容说的委婉了些。

博容不是说不需要应酬,只是说不需要她应酬。

……大概是嫌她脑子不好吧。

总之,沈青梧不回沈家住,一直和自己的将士们宿在朝廷安排的驿舍中。来来往往,如同客旅。

她不愿回沈家,又无所事事,便想到了张行简。

时至今日,张行简对沈青梧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沈青梧想不清楚。

当她躲开所有人的视线,避开侍卫仆从,悄悄藏身在张家古宅的一棵老苍树间,她摸着领口的贴着肌肤的微凉玉佩,依然不明白自己又藏又躲跑到张家,是想干什么。

当她思绪混乱空茫时,她便一遍遍摸玉佩。

博容说,这样可以帮她冷静些。

而今,沈青梧躲在张家古树上,又在摸着这块玉佩。她慢慢想自己的心事——

破月亮算个屁。

但她心里的烦躁,似乎需要靠他的平庸无为来化解。

如果她可以证明这个月亮非常不值一提,非常的无用,那从此往后,她便可以驱走心头的阴霾,放下一些执念吧。

因为博容说,她要学会“放下”。

沈青梧没有再多想下去,因为下方的窗子轻轻“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张家的男主人,睡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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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了几日雪,天有些冷。

沈青梧躲在树间半晌没听到动静,她悄悄探头向下,有些惊讶地看到让她意外的画面——

只披着一件氅衣的张行简乌黑发丝半束,一半都披在肩上,清风徐徐,他懒懒地伏在窗前,漫不经心地吃着……一块在街头就能买到的廉价的胡饼。

他还翻着一本书,饼渣掉到了书页上,他也没看见一样。

也许他是真的没看见。

沈青梧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武功应该足够让他发现不了她。她便拨开树叶,看得更清楚一些:

这位郎君垂着的睫毛像秋千一样打着卷儿,他打个哈欠,快要睡着了一样。他慢慢忘了吃饼,一手支颌,闭目浅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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