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长夜未明(26)

杨肃苦笑着跟上。

他这一次追上得很快,因沈青梧没有离开他视线多远。他抬步上去,站在前方的沈青梧听到脚步声,一把抓住他手腕,带着他一同转到一间商铺后方。

杨肃诧异。

他顺着沈青梧的视线看去,不禁目光闪烁几下:他看到了那位风雅清隽的郎君。

张月鹿。

杨肃苦笑:又是张月鹿。

杨肃探头问:“你在看什么?他好像什么也没做。”

沈青梧没有回答。

她看的就是那个什么也没做的张行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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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白袍青缘,坐在墙根,挨着他坐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乞丐。

老乞丐手上、脸上都是岁月的痕迹,牙掉了一半,正咧着一张脸,跟他旁边的年轻郎君倒酒喝。而穿着一身不显眼旧袍的张行简,唇角噙着他惯有的心不在焉的笑,非常随意地接受了老乞丐递来的碗,慢慢饮酒。

那酒是浑浊的,灯火下,目力过好的沈青梧,甚至能看到酒碗上飘着的一层灰。

她同时能看到老乞丐的自在,和张行简说话时的熟稔:“小郎君啊,我今年继续猜你的身份——去年猜你是一位不世出的王爷,你说错了。那我今年猜,你必然是东京五大世家中的郎君吧。”

张家早就不算五大世家之一了。

所以张行简曲着一膝,笑了一声:“不对。”

老乞丐:“这都不对?!”

张行简笑吟吟:“罚酒。”

他气质总是和同坐在墙角的老乞丐不同的,可他坐在没人搭理的偏僻街头,和一个与他所处世界完全不同的人喝酒,走过的路人习惯性地忽视了他。

这是一个外人看不到的张行简形象。

沈青梧回东京的第一日,在庙堂上看到的张行简,矜贵清雅,高邈难攀;沈青梧此时看到的张行简,慵懒随意,从容安然。

老乞丐掏小孩儿吃的糖人:“你吃不吃?”

张行简目露有趣神色:“好呀。”

老乞丐感慨:“你也太好打发了吧,小郎君。”

沈青梧拖着杨肃,躲在幽静巷口,静静看着那处的张行简。张行简与老乞丐开玩笑,互相换吃食,百无聊赖地观看过路百姓……

杨肃嘀咕:“他什么毛病?人人想摘摘不到的月亮,这么随便地和一个路人坐着聊天?他必然有目的。”

沈青梧:“也许月亮本就是一个十分随便的月亮。”

杨肃:“那可是和孔相斗得你来我往的张月鹿啊……”

说了一半,杨肃诧异她竟然开口,他扭头看沈青梧,沈青梧眼中流着一重光,粲然耀目。

清风徐徐,袍袖猎猎,沈青梧看着张行简的目光,确实和平时的她不太一样。

沈青梧眼中那闪烁的亮意无法掩饰,她看着这样的张行简,脑海中想到的,是那一夜帝姬府中库房中,被她压在墙头、蒙着双眼的郎君。

他在她面前什么也看不见,唇红齿白,隽永澹泊。

他说他不在乎——

不在乎和他在一起的人,是贩夫走卒,还是乞丐渔女,不在乎出身高贵,还是卑如尘埃……

他是真的不在乎吗?

沈青梧看得目不转睛,杨肃突然拉住她的手,带她躲入更后方:“张行简那个侍卫来了。”

二人躲在铺子的纱扇后,隔着朦胧的光影,看到长林挤开人群,终于走到了坐在地上的张行简身边。

沈青梧和杨肃都耳力好,他们听到张行简说:“我朋友来了,我得去处理一下。您老人家一个人喝酒吧。”

老乞丐大方笑:“下次小郎君闲了,再来找我呀……上元节,你这朋友,该不会是个娘子吧?”

张行简笑而不语。

老乞丐直拍大腿:“果然是一位妙龄娘子对不对?我就说,你这样气度的,怎可能没娘子追……”

张行简和长林走入了人流中。

杨肃毫不犹豫地跟上。

沈青梧奇怪:“我们为什么要跟上?”

杨肃此时对张行简充满了好奇:“你不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沈青梧想了想:好吧,她是有点儿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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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二人看到的是一辆等着张行简的马车,马车中坐着的人,是沈青叶。

沈青叶从来都是过于秀美恬静的那类西子一样的美人,她掀开车帘,对张行简柔柔一笑,邀请张行简上车。

方才还与乞丐同吃同坐的张行简撩起袍袖上车,车门关上。他露出一截手腕,清白、玉洁,落在沈青梧的眼眸中。

长林取代了车夫的位置,马车向宣德楼驶去。

跟在后面的杨肃心里有些为沈青梧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沈青梧。

他踟蹰间,见沈青梧抬步便跟上。

杨肃:“将军!”

沈青梧回头,眼神清淡。

杨肃想着说辞:“沈五娘子与张三郎是未婚夫妻,上元佳节,人家二人同游,我们外人,是不是不应该上前打扰?”

沈青梧莫名看他一眼:“都跟到这里了,你说打扰?之前是你要跟的,为什么半途而废?”

杨肃:……他这不是怕她受伤吗?

沈青梧独自走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杨肃欲言又止的意思。她猛地回头,冷冽的目光扎向杨肃。

她问:“你怕我会杀了他们?”

杨肃心惊:你都已经想到杀了他们了吗?!

沈青梧:“我开玩笑的。我又不是杀人狂。”

杨肃从她表情看不出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他只好转移话题:“都到这儿了……如果将军你不伤心的话,咱们接着跟去看看?我确实有点好奇张行简和你堂妹……干什么这么迂回。”

沈青梧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她不想告诉杨肃,她此时此刻确实对张行简生出了几分心思。

她愿意配合杨肃,是因为她的阴暗——

她喜欢无情无欲的月亮。

她希望月亮是真的一视同仁,无论对沈青叶、沈青梧,还是街边乞丐,都一样的无情。

谁也得不到的月亮,才是最好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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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肃二人跟马车跟到了宣德楼的对面,那对未婚夫妻下了马车后,登上宣德楼。沈青梧扭头进入宣德楼对面的茶楼,选了一个方位正好对着的雅舍。

推开窗,汴河的凉意扑面,满城灯火在眼。

同时在眼的,是对面酒楼开着的半扇窗后,映着张行简的身形,沈青叶的身形。

灯火在汴河水上打着圈儿。

沈青梧手撑着下巴,淡淡地看着张行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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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楼的雅舍中,与张行简同坐的,不仅有沈青叶,还有早已到来的沈琢。

沈琢对张行简一向称不上喜欢,只面上点头。

沈青叶则对张行简有几分感激:“多谢三郎助我离开家。若不是郎君说带我出来,伯母是不会允许我出来找姐姐的。我与姐姐说好今夜见面……我必然要见到姐姐。”

张行简和气非常:“不必客气。我本也想沾娘子的光,见一见你姐姐。”

沈青叶审度他:“不知道郎君到底是有什么样的话,我不能代为转达吗?”

张行简微笑:“抱歉,我今夜非要见她一面不可。”

少见这位郎君有这样不容置疑的一面,沈青叶怔忡。

沈琢嗤声。

陪着兄妹二人闲聊的张行简忽然有所感觉,转过脸,目光穿过半窗与灯影,掠过河水与喧哗,看到了楼对面坐在窗下平静望着他们的沈青梧。

灯光不绝,二人静望对方。

第22章

“将军,这楼里的茶不错,我让小二再上几壶。”

大概是杨肃总觉得自己应该照顾沈青梧的情绪,他主动找话题,还出门去唤小二加茶。

其实沈青梧哪有那么多兜兜转转的情绪。

她和别的娘子都不一样,她不够细腻,生性粗糙。这样的性格适合战场,一回到寻常生活,她便总显得和其他娘子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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