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长夜未明(49)

沈青梧随他们看一眼:“我是行走江湖的侠客。那是我救的人,我与他情投意合,但他家世显赫,不肯跟我走。他父母要拆散我们,我一气之下,就把他绑走了。

“他身上的伤是他家人要伤害我时,他替我拦的。不是我伤的。”

为了玩好过家家游戏,再加上刚和一群人抢赢张行简,沈青梧心情很好,她少有地耐心解释:“他长那么好看,我若是没有些病,为什么要伤他?”

夫妻心想可你若是没病的话,也不会要让我们假扮你父母,帮你一起骗人啊!

沈青梧静静看着他们。

她的眼神冷而黑,没什么情绪的时候,往往比她露出凶相更让人别扭。很少有人敢直视沈青梧的眼睛,这对夫妻中那丈夫在妻子犹豫时,刷地伸手夺过了一锭金子,连声说好。

丈夫瞪妻子:“你傻啊?这可是金子!一辈子都不一定攒得下!儿子儿媳也得花呢。”

妻子恍然。

妻子赔笑:“那你们要借住我们房子多久?”

沈青梧:“最多不过半年。”

因半年后,她便会准备归队了。

夫妻二人放下心来。

张行简昏昏沉沉中,发现自己又换了新的地方。他茫然自己在山中怎么晕过去的……是有人伤了他,还是他伤痛得身体承受不住?

他吃力地撑着身体坐起,摸索后猜自己躺在一竹篾上,屋中烧着火。

他伸手拉开衣襟,检查自己胸口的伤。

衣襟和伤口的血浸在一处,每番动作都如剜骨削肉一样。张行简这样检查的同时,耳朵听到外面的说话声,大约是——

“阿无,你好好照顾那郎君,我们走了。”

“过两天再来看你们。”

原来这家夫妻心善,接受了女儿救的可怜路人。因家中住宅不够,他们要搬去镇上亲戚家住,把这里的屋子让给受伤的郎君,以及照顾伤员的女儿。

张行简心想:有趣。

女儿守礼到谨遵男女大防,不肯扶他一下;父母却不讲究男女之防,居然会让自己女儿和一陌生男子同居一檐。

这家人到底是心大,还是奇怪,还是另有所图?

张行简微笑着,等到了沈青梧进屋。

沈青梧刚演了一出戏,就为了让张行简相信自己的身份,她确信刚才醒来的张行简一定听到了。但是那人一贯沉静又心眼多,轻易是不会开口的。

如今,还有最后一重戏要唱,就能哄住张行简了。

--

沈青梧把自己的弓藏好。

然后她笨拙地换上了临去前那妻子为她准备的女儿家衣物。

她在十六岁后再未穿过女装,军中有军衣战袍,出了军营有行动方便的武袍或胡袍。发簪影响她跳跃,手上戴钏会惊动敌人,连腰上的压襟玉佩都会成为她“野丫头”“没礼仪”的罪证。

十六岁的时候,她曾为了见张行简,耐心地打扮过一次。

二十一岁的时候,她将为了俘虏张行简,再次盛装出席。

虽说盛装,但因为沈青梧水平有限,她只会往头发上乱插几根簪子,发髻梳不好,扎紧了头皮疼,不好看;扎松了看着要掉,也不好看。

抹胭脂时也许因为胭脂劣质,脸涂得有点红;她连忙用白色细粉拯救,又似乎涂得过白了。

她手忙脚乱找口脂,找了半晌没找到,便恹恹放弃。

那妻子给她留了不少女子衣物,她穿得……也许因为衣物材质不好吧,她穿上也不好看。

沈青梧这样不重视女子妆容的人,都有点觉得自己丑了。但是……张行简不是瞎子吗?

反正他又看不见。

沈青梧便镇定地提着一把斧子,进屋去见那靠着墙、坐在床上的苍白青年。

他脸上的微笑从头到尾没有消失。

也许在她忙着打扮的时候,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此时的他,看着比在山路上形象好很多。但此处没有男子衣物,他仍是那身灰白的沾着血的衣服,手脚上的铁链更是束缚了他的行动。

沈青梧淡然:“我爹娘走了。”

张行简温声:“嗯,在下方才听到了,辛苦娘子一家人,在下惶恐。”

他慢慢斟酌:“你们生活不易,又这般心善,照料我一人恐怕十分辛劳。在下也有一些积蓄,娘子只要联系对人,在下就可以……”

沈青梧心想:想联系他自己的人马?做梦。

她学着沈青叶生气的样子,发恼时,声音轻却带颤音:“难道我救你,是为了钱财吗?这样的话,郎君休要再提,莫要羞辱我们!”

她敏锐地看到张行简眼角微微僵了一下。

他很快恢复,含笑:“在下唐突。”

沈青梧心里哼笑。

她装好人,走向他:“郎君,你手脚上的铁链让你行动不便,被人看到了也引起误会,对我们家人不好。我虽然没有钥匙替你解开锁,但我常干农活,可以劈开链子。这样……起码郎君可以将拷链藏在衣袖衣摆下,不会被人看到,也能穿衣脱衣了。”

她说的自然,然后想起自己该害羞一下。

但是……好像她脸红不脸红,瞎子都看不到。

可恨。

沈青梧瞪着张行简:竟不能让他看到她高超的演技。

害羞?柔弱娘子?

谁不会似的。

张行简同意了。

这位时而力气很小、时而力大无穷的娘子在他手脚的铁链上一阵折腾,她身上呛人的胭脂味足以让寻常郎君狂咳不住,张行简硬是忍得四平八稳。

他甚至在想:她梳妆打扮了?换衣服了?

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他这样一个陌生男子?

张行简心中生了疏远心,但他不能被这个娘子发现。

眼下所有事情都透着奇怪,张行简自己伤势又重,需要依赖别人,长林他们失联,不知情况如何……他能依靠的,竟只有这位陌生娘子了。

即使她劈铁链劈得他手腕镇痛,很多次差点劈到他手上,并有意无意靠近他手臂……张行简不动声色往旁挪,全都忍下。

手上与脚上链条终于断裂,那娘子惊呼一声,靠在床柱上喘气休息。

张行简心软。

张行简温和:“娘子……”

沈青梧仰头看他:“叫我‘阿无’,我爹娘都这么叫。”

张行简让自己忘掉自己瞬间想到的某人身上的玉佩,那玉佩就有个“无”字。

他默念自己得遗忘沈青梧。

张行简顿许久,说:“娘子不讲礼数了?”

沈青梧说:“那在外叫我娘子,在家中叫我‘阿无’吧。我虽然讲究礼数,但我也没有那么不讲人情。我要照顾受伤的你,你总叫我‘娘子’,我反应不过来。”

这话……有点实诚。

张行简默然,笑一下。

他自我介绍:“在下姓张,张月鹿。”

一整日折腾这么久,又是和卫士打又是背人又是动脑子骗人,沈青梧累急了,饿得头晕眼花。她屡次劈不中铁链,除了演戏成分,更多是饿得没精神,没力气。

这会儿,张行简说话,满脑子食物的沈青梧勉强打起精神:来了。

张行简编瞎话骗一个陌生山中村女的时刻来了。

她倒要看看他是只对沈青梧一人谎话连篇,还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快快走过这个环节,赶紧开饭吧!

张行简低声:“在下本是东京一大户家中的管账先生,那户人家主人犯了事,在下自然也要受一些罚。在下被押去流放时,遇到山匪与官兵打斗,在下……便趁乱逃了。”

他垂着面,烛火下,面有哀意,善解人意:

“娘子若是觉得在下是麻烦,将在下交给官兵……”

沈青梧:“你伤这么重回去牢房会死的我会救你如果之后有人抓你再说吧。”

张行简:“……”

这娘子说话语速这么快吗?

他心中那怪异感再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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