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春/明月咬春(52)

作者:韫枝 阅读记录

自此神明跌落凡尘。

但他无悔。

从走出梵安寺的那一刹那,镜容只感觉到了无比的轻松,隐隐的叛逆感从心底油然而生。他从大爱中感受到了小爱,感受到了小爱带给他的欲.望,带给他的情动,带给他前半生从未经历过、拥有过的东西。

月色落在佛子衣袖上,他手指修长如玉,骨节分明。

然而,令镜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只是微愣片刻,回过神来时竟往后倒退了半步。

她面色惶惶,苍白着脸,问他:

“你……你这是要劫亲吗?”

镜容微垂下眼睫,冰冷的雨水坠在他纤长的睫羽上,倏尔一抖动。

葭音道: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我是旁人的未过门的妻子,是林家的二夫人!”

她的声音无端有些尖利,镜容的眉心微微一动。

雨水顺着他的眉骨,轻轻滑落下来。

他原本清冷的脸上多了一道水痕,佛子并未收回手,只看着她,静默不语。

他定定地看着她,看着面前,一身嫁衣、满头珠翠的女子。

雨势越来越大,将她的头发淋湿了。

她分明是红着眼睛,却强撑着,不让泪水落下来:

“你是清缘大师最得意的弟子,是万人敬仰的镜容法师!你可知、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二合一)

他在做什么?!

葭音眼睁睁看着, 原本清冷自持的男人,却在听见这句话后, 眸光颤了一颤。

冰冷的雨水顺着睫帘滚落, 滴在镜容眼里。

让他下意识地眨眼。

再抬眸时,清澈的眼底似乎泛起了微不可查的涟漪。

像是一块碎石,忽然投入了平静许久的湖泊。那湖心的纹层越泛越大, 越泛越烈,映得粼粼月光也剧烈地闪烁起来。

葭音看着他, 看着他眼底的情绪,看着他眼中的情动。

他是动了情。

他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跑过来,要带她走,带她逃离林家。

只看见那一袭袈衣影, 她就想哭。

然而如今,葭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再发抖。

一双眼迎上佛子双目, 隔着一层雨帘, 她说道:

“你是镜容, 你原本是梵安寺最受人敬仰的佛子啊。你有你尊重的师父, 有你敬爱的师兄, 有你爱护的其他师门弟子。你是师门之表率,甚至是全京城的表率,你克己守礼, 雅正扶道, 心系天下苍生。”

“你心如明镜,鉴照神佛。你说过, 你要与观世音菩萨一般, 观照世间悠悠疾苦, 你要做的,是教化,是救赎,是超度众生。”

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

原本是六根通智、慈悲为怀的身躯,却在她大婚前夕,不顾一切地冲入这一袭雨帘。

雨水来势汹汹,夜风呼啸,她脸上的泪痕完全被雨水冲散,只余一双柔软而又坚毅的明眸。

她望着镜容。

他没有说话,只身站在那儿,身后是瞑黑的、空洞的黑夜,在佛子的衣肩上镀上淡淡一层影。

即便是眼前这般光景,月色也是偏爱镜容的,昏黄的几道光落在他周遭,竟让葭音感到几分不真实。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伸出手,离她只有几步之远。

葭音继续道:“你这样,对得起你的师父吗,对得起你的师兄吗,对得起那些敬你、爱你、仰望你的同门师弟吗?”

他张了张嘴唇,单薄的衣袖被风吹得扬了扬。

可她根本不给镜容说话的机会。

“你这样做,对得起那些奉你若神明,盼你、望你、钦慕你的百姓吗?!”

上次她去梵安寺,那么多人,那么长的队。

他们却还是心甘情愿地排上一下午,甚至是花上一整日的时间,就为了见他一面。

他是神。

是大家心中,完美无瑕的圣人。

葭音颤抖着声音,“你这般,对得起常伴青灯古佛十余载,朝起晨诵夜起护灯的你自己吗?”

镜容的脸上,浮现出怔忡之色。

她忍住眼泪,喊着他的法号,“镜容,镜容法师,镜容圣僧!你配得起这样的殊荣吗?!”

“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若是你的师父看到你这般,还会再让梵安寺收下你吗?若你的师弟看见你这般,还会敬你爱你吗?你先前同我说,佛子动心,便是重罪。而你现在呢?你难道要为了小爱,舍弃大爱吗?!”

“我原以为,你与其他人不一样。可如今的你,眼里只有自私的贪欲,你忘了跪在佛祖面前说过的话,你违背了你的初心。你坚不可摧的信仰呢,你毫不撼动的本心呢?”

“你心中的观音呢?”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发尖锐锋利,宛若一把不带血的刀子,直直捅向佛子的心窝。

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眸。

少女冷笑,“镜容,你不配。”

“你配不起清缘大师的谆谆教诲,配不起所有人的敬重与厚爱,配不起你身上那一袭神圣的袈裟。”

情.爱终于在他心底里生出一丝裂缝,让他的冷静,让他的镇定,让他的从容不迫,自此土崩瓦解;让他的信仰,他的使命,他穷尽前半生所追随向往的东西,自此分崩离析。

镜容怔怔地看着她的嘴唇。

看着雨水将她鲜红的口脂擦掉,看着她一字一字,说出那句:

你不配。

他的面容被月光照得极白。

葭音从未见过这样的镜容。

一缕月光从他脸上劈下,他半张脸煞白,半张脸却笼于一片阴影里。大雨倾盆,淅淅沥沥地落下,他的面容也被这雨水淋得极为脆弱。

他阖着眼,良久,终于落下两行清泪。

她第一次见到他哭。

那是一滴极为微不可查的泪,从他眼尾处滑落,转瞬就与雨水交织在一起。

细细密密的雨线一瞬间打下来,将镜容脸上的泪痕冲刷干净。水珠子滑过他的颧骨、他的脸颊、他光洁的下巴,“啪嗒”滴在他的胸前的衣襟上。

即便是隔着这么远,即便是雨声这般大。

葭音却似乎能听到对方竭力克制的吐息。

镜容缓缓睁开眼。

对方就这般,无声地看了她良久,久到冰冷的雨水渗透她的嫁衣,凉意涔涔,一点点刺入她胸腔中那颗火热之物。

葭音的胸口忽然一阵刺痛。

胸膛闷闷的,压着她的呼吸一下子喘不上来。少女眼睁睁看着,这位一向清心寡欲、不染尘埃的镜容法师忽然迈开步子,穿过雨帘朝她走来。

他的步子迈得极缓。

身后微扬起一阵风。

镜容垂下眼睫,眼尾微红着,眼睑处有月影投落的淡淡的翳。

他看着她,沉下声。一阵夜雨冷风带着他的声音,极轻地传了过来。

“我是罪孽深重。”

丝丝离离,恍若一阵朦胧的烟雨。

葭音眼中带着震愕,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

他身后的月亮忽然亮了,镜容走来时,落下了一地的影。

风声,雨声,树叶声。

还有……

她的心跳和呼吸声。

他有情。

他动了情。

他是罪孽深重。

他自愿遭天谴,自愿承受这一切的万劫不复。

仍要迈着步子,朝她走来,带她逃出林家。

葭音惶惶然往后倒退了一步。

不可否认的是,镜容方才那一句,让她好不容易压抑下的情绪如野草般复生疯长。可剧烈的心跳之后,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惊惧之感。她的脑海里闪过过去那一幕幕。

被赶出师门的镜心。

投井自尽的妙兰。

还有清缘在她耳边语重心长的低语。

她咬着被雨淋得发白的唇,故意把目光放冷。

身为棠梨馆的伶人,她最会的就是演戏。

“你说你要带我去天涯海角,可我就想待在京城,我自幼在这里长大,虽然没有父母,却也有朝夕相处的朋友。我喜欢京城,在我眼里,这里就是我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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