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公公道，“皇上只对奴才们恼火罢了，娘娘放宽心，快请进去吧。”

我缓缓步入殿内，来到皇上面前，福了福身，“参见皇上。”

皇上看着是在批折子，可单单只盯着一处，分明是在发呆。他抬头看向我，神态竟有些痴怔，“你来了。”

我微低着头道，“是，臣妾给皇上请安。”

皇上道，“起来吧。”

“谢皇上。”因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我便不由自主地对上他如墨般的眼眸，“皇上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御医来给皇上看诊？”

皇上蓦然笑道，“不必了，有皇后在，朕便无事。”

这算是夸我么？

偌大的西暖阁内只有我与皇上两个，我俩一时无话，四下里便静谧得令人心生不安。我想起昨夜，不禁脸红心跳，为免又吃不上饭，便嗫嚅道，“不知皇上用过晚膳没有？”

皇上顿了顿，似是经过一番沉思后问道，“皇后不愿留在殿内等朕，是因为皇后不喜朕这里的膳食？”

又来了又来了，他又开始说一些不合逻辑的话，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了。这两年最使我惶惶不安的，便是他这样莫名其妙。

首先我没有不愿等他，只是按照宫里的规矩，我本就该回自己宫里待着；其次御膳房的饭食可是拔尖的水准，我本就不挑，何来不喜之说？再者我今日也没吃上御膳房烧的饭菜啊。

我维持着表面的沉着恭敬，“臣妾没有不喜欢，臣妾还没用晚膳，要不皇上陪臣妾去用点儿吧。”

皇上凝目看了我一阵，我直觉他会说“朕不饿，皇后自行去用吧。”

可他出乎我意料地道了声好，继而从御座上起身向我走近，携起我的手带我走到偏厅里，吩咐闵公公上菜。

菜色极丰盛，我与皇上两人一桌，他们竟上了十八道菜，就算每样最多只能吃三口，也是吃不完的。

因歆儿不在，只能由一个小太监在我身旁伺候，小太监不知我爱好何种口味，不敢随意给我添菜，便木讷地杵着，听候吩咐。

我还没开口，就听皇上道，“皇后先喝碗热汤吧，昨日在鲤鱼池受了凉，到今日也没好好驱驱寒。”

我心里一惊，皇上知道我昨天不慎跌进鲤鱼池里的事？

于是小太监给我盛了一碗干姜肉桂羊肉汤，我浅饮一口，果真是比我平日里喝的好喝多了，半碗落肚，周身顿起一股暖意，几乎要使我发出汗来。

皇上又命人给我盛了好些菜，诸如燕窝鱼翅、八仙热锅、清蒸鹿尾、干果烧牛脯、炖猪蹄子等，无一不是补气补血的珍馐美味，我忍不住问道，“皇上知道臣妾爱吃什么吗？”

皇上不假思索道，“皇后一向节俭，在饮食方面从不挑剔，只偏爱入口即化、细腻绵软的口感，而那些较为爽口，有韧劲的吃食，皇后虽不排斥，但也吃得不多。”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朕说的对么？皇后。”

我甚为惊诧，“想不到皇上对臣妾竟如此了解。”

皇上轻笑道，“可是皇后，你对朕了解多少？”

我怔了怔，垂下眼帘，“臣妾不敢。”

我怎么敢揣摩圣心？

皇上几乎没动筷，可他却道，“罢了，朕吃饱了，皇后慢用。”说罢离席而去。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满桌佳肴和我手边那剩下的小半碗汤，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皇上对我竟是了如指掌，可这也许只是君王对后妃们的掌控，一举一动皆在他眼皮子底下，他自然无所不知。

可我若时刻关注皇上的动向，那便是触犯天威；我若借此俘获圣心，那便是献媚邀宠，迷惑皇上。

我身为皇后，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可皇上又对我失望了，我感觉得到。听闻玉妃伺候皇上时，总能使圣心大悦，玉妃能歌善舞、多才多艺仅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她总把离不开皇上，对皇上日思夜想之类的话挂在嘴边，试问那等娇艳的美人说起甜言蜜语来，世间哪个男子能扛得住？

相形之下，本宫委实差得太远。

我叹了口气，漱了口洗了手之后默默回到西暖阁，皇上正潜心批折子，我颓然地坐于侧首，安静等候。

可能是白日里睡得太多了，我这会儿竟格外清醒，坐着有些无聊，我便想到外头走走，哪知刚离座背过身去，皇上便沉声唤道，“皇后这是要去哪儿？”

我心想我这一点动静也没发出来，皇上是怎么察觉到我的举动的？

我还没回转身去，适才还在御案前埋首批折子的皇上竟倏忽间出现在我身后，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把我调转过来，凶狠地盯着我，“朕在问你话，皇后对旁人总有说不完的话，怎么一到朕面前就哑巴了？”

我惊愕地看着他，他很快松了手，面露苦笑，我心里所有的惧怕与不安都在他失落的眉眼里化作绕指柔，我一时冲动扑进了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道，“臣妾哪儿也不去，臣妾只想在看得到皇上的地方待着。”

在甜言软语这方面，我虽不如玉妃功力深厚，可鬼使神差般的，我也想试试奏不奏效。

皇上前一瞬还笔直僵硬的身躯须臾间柔软下来，两手箍住我的背，“你说的，可是真话？”

我倚在他肩上，“臣妾对皇上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皇上极深切地道，“朕又何尝不是？”

我脸红了红，心里怦怦然，皇上搂了我一会儿，便兴之所至地带我到玫瑰汤池里洗了个鸳鸯浴，在温热的池水里隔着薄衫再度与我紧密相拥。在袅袅蒸汽和淡淡花香之中，他捧着我的脸，深深地亲吻了我。

我今日才明白，原来一句甜言便能哄皇上开心，一句软语便能使皇上消气。早知如此，我前两年又何苦过得那么惶惶不安、心烦意乱。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我接连几日都在恪勤殿里陪伴皇上，再去时便如同到自己宫里一样从容自若，日日对着皇上似乎比应付嫔妃们轻松自在多了，不必虚意客套，皮笑肉不笑，也不必话里藏锋地打嘴仗。

只是我这肚子不知何时才能争气，若是一直没有好消息，我还是难逃一劫。皇上特地安排了全太医为我“养胎”，我每日还得装模作样地服一剂“安胎药”。

那药苦得很，我最怕喝药，有好几回都想悄摸倒了，可回回都被皇上发现。皇上说这其实是助孕的药，民间俗称“送子汤”，我不信，说是这汤药若有效，那送子观音庙里怎会日日香火鼎盛，百姓们合该把这药方的发明者用香案供起来才是。

皇上哭笑不得，任凭我如何推托，都非得让我把那良不良药未可知，苦口却是千真万确的“送子汤”一滴不剩地喝下去。

我两手端着汤碗迟迟不动，皇上便严厉地盯着我道，“皇后是要自己喝，还是朕亲口喂你喝。”

我自然注意到他说的是“口”而不是“手”，但我回想起前两日这汤药在我肚子里翻腾，导致我嘴巴里苦，喉咙里苦，胃里也苦，心里也苦，哪哪儿都苦的滋味，苦着脸道，“那还是皇上喂臣妾喝吧。”

我本是不信皇上不怕苦，想着说不定皇上把这药含在嘴里发现苦不堪言，委实难以下咽，便心疼我恩准我不必再喝了。我这算盘打得虽精，但我着实小看了皇上。

皇上二话不说从我手上取过药碗，含了一口迅速从我嘴里灌进去，紧接着便是第二口，第三口…直至喂我服下整碗药。

我尚在错愕中，便听皇上道，“如何？”

还能如何？自然是嘴巴里苦，喉咙里苦，胃里也苦，心里也苦，哪哪儿都苦了。

皇上竟还有些意犹未尽，“要么往后皇后不愿自行服药之时，便由朕来帮忙吧。”

我惊疑不定地望着他，“皇上是不是味觉不大灵敏？”

皇上第一反应自是有些恼意，可他像是想到什么，忽而笑了起来，“不若皇后亲自考验考验，看看朕的味觉是否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