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131)

作者:扫红阶 阅读记录

“带她去吧,途中一刻都别停。”

“那你呢?”

“我守在此处断后。”

“这处密道再无人知晓,你不若与我们同去。”

“皇上在时,自然无人知晓。皇上一走,禁宫再无秘密。”无念取下珠串,缠上她的手腕,又将南风绑在孙福禄身前:“去吧,切记途中莫停。”

孙福禄刚刚踏进暗道便又回头,欲言又止,片刻后,紧闭双眼,闯入暗道向前奔去。疑惑在心,可无需再问,答案已不言自明。

雪花窜进井口,飘落井底。

无念费力将机关复位,静坐许久后,自对侧找出镜像机关。机关下,埋着堆堆火药,他牵出长长的引线,静静在井口下侧躺。

二十年前,他就应在此圆寂。

——“朕知道你是谁,你的母亲朕也记得,是那个尼姑。”

——“若非却愁时时将你带在身边,你必然活不到今日。是她救你性命,朕不要你以命偿命,只需你带她离开。”

——“你恨朕,今日朕大限已至,你可得偿所愿。”

——“朕只求你,带你妹妹离开。”

——他无悲无喜,望着行将就木的皇帝:“她们都以为育男得生,育女则死。于是,我的生身母亲,央求产婆将我调给那比丘尼,想救她一命。所以,我不是哥哥,而是弟弟。”

井底空荡,低笑声触壁而返。

他拿起火折子,吹出火焰,将引线轻轻点燃。

作者有话说:

①凤冠霞帔是礼服不是婚服。

——

当当,超肥章~

中间有写了段怪东西,关于张湍弹琴的心理活动指南:其实他是从认出南风的那刻开始,经历了迷茫——难以置信——喜乐——悲哀难过——愤怒——不甘——自我厌恶——自暴自弃——到最后的坦然接受,直面现实。

?????? 第92章

国丧百日,停灵五月。开隆元年二月十四,移柩出殡,大行皇帝入葬。皇陵寂寥数十载至今,终迎来哀乐奏鸣,万人送葬。

“你听,”长明灯畔,赵令僖合上书卷缓缓抬头,目光飘向南面青墙:“钟磬琴瑟,渟峙肃哀。”

孙福禄凝神细听,忽而扑跪在地,掩面哀声:“该是殡期已至,祭天告地,梓宫送陵。”啜泣低诉良久,又忙向赵令僖道:“公主快些收拾准备,向外通路将开。但是等到扶棺至地宫安葬后,就会层层加封,机关随之启动。至多再有半月,地宫完全闭锁,便再出不去了。”

赵令僖正出神,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佛珠。

进地宫后,长明灯日夜照亮,无更漏计时,不知年月寒暑。每生心事,她就拨珠为计,一串珠子数罢,自然神醒。可今次,手中珠串无算,心迷神游难醒。

孙福禄再催:“公主,容不得耽搁,地宫所备酒粮虽能支撑一年半载,可那之后,便再无供给了。”

“孙福禄。”她低声垂眼,“我知道有百零四颗珠,却难数清楚。”

“公主心有忧虑?”

“你说他来时会是什么模样?最后几年多病缠绵,瘦得只剩骨头,手背上的皮肤也挤出层层褶子,现怕是骨头都不剩。”她仍拨珠串,“或许还会生出些难看的青斑紫痕。最后那几日,我闻到股异味,时有时无,隐隐约约。炭火盆里焚着香片,但拦不住它。我若去见他,这味道是增是减,是浓是淡,地宫无香,想来无论浓淡都压不住。”

“哎,”孙福禄欲言又止,许久后方哽咽道:“梓宫入寝前就会封闭,公主与老奴,与皇上,再不能见面了。”

手指顿停,指腹压着颗珠子。

她恍惚抬眼:“一百零四颗,一颗不多,一颗不少。”

孙福禄哀怜叹息:“公主何必再执着这些珠子。”

“诸菩萨问:云何百八?”她缓缓将珠串从腕上圈圈拆下,“佛言:有所念,不自知心生心灭中有阴有集,不知为痴,转入意地亦如是,识亦如是,是为意三。见好色、中色、恶色,不自知著不自知灭有阴有集,乃至触亦如是。彼经但列六根各六,虽无三世之语,而结云百八,故知是约刹那而为三世也。既以心认识三为意地三,故通三世,如云集起名心、筹量名意、别知名识。意三既尔,故使所依五根亦尔。三世三个三十六故,故有百八。①”

孙福禄怔怔听着,心中暗自叹息。地宫内无光阴、无喜乐,只有整日闲思愁扰。幸是地宫早有葬品安置,他从中寻来书册若干,因大行皇帝生前礼奉禅宗,故其中多为佛典。在地宫这许多时日,赵令僖早将典籍翻遍。兼之有时二人闲谈,凡问及往事,他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种种交织,烦恼未通,挂碍丛生,病痴苦缠,难破迷障。

“是故珠有百八,意破百八烦恼。”珠串在掌,翻覆细观。无念手中百八珠串,每有烦恼生,便去其一。而今有四缺,其一为皇帝回光返照,其二为赵令僖金蝉脱壳,另有二者,不知何时用去。百四珠串予她,是破百四烦恼?或是予她四烦恼?

若有四烦恼,其名为何?

若烦恼有相,其形为何?

“今有四缺,生四烦恼。”她再将珠串缠腕,拂去衣裙尘土,秉烛台缓缓南行,面青墙久立:“出地宫无需准备,待通路打开,梓宫入葬,拜祭过后即可寻机离去。此前赵令律贬守皇陵,起居何处?”

她有四烦恼,曰生死,曰仇隙,曰怨恨,曰爱憎,可见可现,是为皇帝,赵令律,赵令彻,以及——张湍。

“皇陵西建有营房,守陵职官日常起居都在那儿。但废太子是以罪身贬入皇陵受罚,应是在东侧望陵塔周边,那里都是被抽调来建造皇陵的囚犯所在。”孙福禄劝说,“虽说皇陵已竣工多年,囚犯狱卒都已撤回。但望陵塔还有日常值守的兵士,此时前去太过冒险。”

“险不险,也不如往日生死曲折来得凶险。”她将烛火吹灭,光线尽从身后来,在青墙上拓下灰黑身影:“将南风取来。”

半月光景转瞬即逝。

天布阴云,蕴有清雷。仲春末尾的雨淅沥沥落在道中,淌向低处,被两扇厚重石门阻在地宫外,渐渐堆积。素白衣裙倒映水中,承雨泛波,飘然向远处去。

望陵塔。

赵令律收起竹柄油纸伞,抖落雨水,拂去两肩湿寒,推开腐旧木门,拖着叮叮当当的锁链跨过门槛,向屋内去。

铛——

是铜磬作响,在室内回荡。

他的住处,本不该有此物件。

环顾四周,未见人影。

“长兄在找谁?”赵令僖自门后现身,右掌托件铜磬,左臂垂在身侧,手中握有木槌。

赵令律愕然,自言自语:“竟还活着?”

“长兄说错了。”赵令僖悠然向前,足下踩出条蜿蜒水路——她的鞋袜衣裙尽皆湿透。“我是个死人,将要走了,临行前来瞧瞧长兄过得如何。”她作态讥笑着打量四周,“长兄还记得吗?我幼时养过狗、驯过狼,你这住处,比它们还不如。”

“装神弄鬼。”赵令律挪动脚步,双足间的锁链碰撞拖行,声响不停,最终在斑驳木桌前停住:“你千方百计构陷于我,末了却叫老七坐收渔翁之利。又贪恋皮相,随意将人安排进内阁,成全了他们的里应外合。若不是父皇偏爱,给你铺好后路,你还能有命活到今日看我笑话?”

木槌砸上墙壁,落地后几经翻滚,止于墙角。

赵令律回看过去,语带讥嘲:“生气?你玩不过赵令彻,也玩不过张湍,能赢我亦只仗着父皇而已。不过区区女子,生气如何?难道靠你这故弄玄虚的钵磬将我砸死?”

指腹在铜磬边缘抹过,带出涩涩声响。

她垂眼看向磬中,轻笑反问:“养尊处优二十余载,最轻的弓我都难以拉开,自然打不过你。可赵令彻登基称帝,我一个死人固然不怕,你好端端活着,就不害怕?还是长兄也有后招,留在京内京外,伺机起事?”说罢她恍然又道:“我方才想起,赵令彻得位不正,二哥三哥身有残缺,朝中文臣武将倘想依循礼法,必得以你为尊。废太子——谁又能说不是太子呢?可既然我能想到,赵令彻又怎会不能?你猜是你的后手起事快,还是赵令彻铲除你的动作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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