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130)

作者:扫红阶 阅读记录

护卫忧心:“大人当心。”

“无妨。”他走上小舟,拱手礼道:“有劳次狐姑姑。”

船蒿抵着湖岸,用力一撑,小舟在湖面悠悠前行,荡开层层水波。二人静立无言,直至抵达光晔楼。他在船上望高楼,高楼入云,他竟不敢靠近。

次狐默不作声,一直等候,直到他离开小舟,踏足楼台。

一阶阶,一声声。

他提着衣摆,缓步走上台阶,每踏出一步,便离她更近一分。

他与她,已太久未见。

他从未料想,再见时会是如此境地。

这座楼他曾来过,却忘记那日楼中光景,只记得琴声瑟瑟?????,人声扰扰。

这座楼太高,他已忘记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前方台阶已尽。今日没有喧嚣吵嚷,没有鼓瑟笙箫。只有绽开在金玉丛中的繁花如锦,艳丽,冰冷,死寂。

这座楼,太安静。

静到每道新出的声响,都能直达心底。

——譬如推门的轻悄。

“是你。”

门内数挂红帘迎风乱舞,灯烛飘摇,影影绰绰。

赵令僖半卧席间,肘臂搭倚桌案,只懒懒瞥过门前一眼,翻掌抬指悠悠搭上玉壶肚壁,探得酒温正好。寂元丹已预先化在其中。她起身拎起酒壶,轻轻摇晃,随后倾酒入口,如绵刀密刃划过喉咙。

既酸且涩。

是口中酸涩,抑或心中酸涩,难以说清道明。

只知平白浪费这壶佳酿。

半壶下肚,便再不愿多尝。缓步慢挪,至琴桌前侧,将酒壶搁在琴边,方将余言吐出:“还是第一次。”

张湍心头收紧,似被红帘束缚拉扯,红帘两端隐入浓雾,不见其尾。他没明白,故而未答。

“自你离宫后,这还是第一次回来见我。”她的食指轻轻抹过文弦,细微的抹弦声罩住张湍双耳。琴弦有距,至末端便走投无路:“是我疏忽。倘若今日在外的是赵令律,我绝不会有此遗漏,给他可趁之机。”

“公主。”张湍长拜,“东岭王有一言,命湍转达。”

她竖起食指,轻轻贴上双唇,示意他噤声莫语。

“我想听首曲子。”她垂眉看向琴面,“可现下手脚冰凉,没有力气。不知张大人可愿屈尊?”

他想回绝。

话到嘴边却是:“公主想听哪首曲子?”

“弹《离支词》吧。”

她席地而坐,枕臂趴在琴桌一角,双眼微合。那不是什么借口,大约是药力缓缓发出,散入五脏六腑,令人分外疲累。

张湍心中犹疑,脚步却已挪到琴桌前。

落座。

他记得《离支词》的谱子曲调,印象更深的是曾在光晔楼前,红纱帐下,两手抚空弦偷师学艺。瘦削青白的手指落上琴弦,他垂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赵令僖。四处灯光照来,却仍照不亮她的脸庞,他能看到她微垂的眼睫,看不到被墨羽般的睫毛遮盖的眼睛。

他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该如何起弦,哪怕心弦早已轰鸣如雷。

直至风来,推着他的手臂向前,指腹勾动第一声弦音。约是隆冬烈风,令他手指僵硬难以屈伸,亿万年大雪无休无止,世间惟余莽莽雪原,脑海心府尽被冰霜覆盖。他在茫然与寒冷中逐渐清醒,目光落上琴身

——南风。

世间琴有千千,弦则万万。

一弦一音,皆有不同。

他认得这根弦,无数次自梦魇魔障中蓦然醒来,皆仰赖之。

再一根弦响,后羿射日,坠下漫天大火,雪原顷刻消弭,蒸起滚滚白雾遮天蔽日。最后一只太阳在浓雾之后,隐隐散出光辉,驱散迷惘。

是柳暗花明,是拨云见日。

他深觉难以置信,却又欣喜若狂。

继而雨滴坠落,从小雨淅淅,到暴雨倾盆,将乾坤浇透,天地之间,徒留凄凄惨惨戚戚。

于是轰雷阵阵,狂风卷地,所有的悲哀尽作怒吼咆哮,倾吐出满腹不甘。他在泥泞中赤足行走,直至污泥满身,肮脏不堪。他看到江河奔涌,涌向汪洋大海,他看到惊涛骇浪层层卷起与天相接,直至世界颠倒,归于混沌。

第七音,弦颤,未鸣。

风雨雷电江河湖海尽皆止息,万籁俱寂。

他听到雪花簌簌,缓缓飘落。

他知道,是她。

从来都是她。

泥淖中的绳索,洪流里的浮木,救他脱离苦海的琴音,甚至梦中红纱微影,都是她。他从来喜爱她的琴音,亦,喜爱她。

“公主。”

声音微颤,带有欢喜。他按住琴弦,目光柔和,望向伏案聆听的赵令僖。他知道自己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定然惹她烦恼。但来日方长,他可日晚鸣琴,悦其心矣。

呼吸渐促,他语无伦次,显得笨嘴拙舌,忙活许久才吐出一句囫囵话:“公主安心,今日之后,公主仍是富贵荣华,绝不减分毫。”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将旁人所言转达。亦为他心之所愿,愿她百岁荣华,富贵康乐。

却无答音。

如默声之弦。

风吹串堂,搅乱衣袖,颤而不鸣。

“公主?”

“……公主?”

莫不是困倦睡去?一绺乱发跳脱,落在唇角。

他半起身,想要为她捋过发丝。

“张大人不必再费力气。”无念自内室缓缓现身,“饮鸩止渴,无外乎此。”无念走到她身后,解下百衲衣披在她身,目光瞥向南风:“方才张大人拨响七弦,独一弦无音。”

张湍愣怔,垂眼看向琴面。

唯有一弦与众不同。

他再拨过,弦颤无声。

不是琴弦。

他恍然惊觉。

这是弓弦。

记忆转瞬回到无名山间,熊熊烈火包围中。是那根弓弦,本已遗落在焦木枯林之中,却被她小心寻回。

命琴南风,文弦怀思。

弓弦无声,心弦有音。

红帘在他心头越收越紧,是她握持两端。

“太子遗诏,宁做一抔土,不为苟且生。”无念将赵令僖抱起,她的手臂无力垂落:“请张大人验明生死,也好回话。”

他随之站起。

“验明生死?”惊雷裂心,其声瑟瑟:“胡言乱语!”

他拂袖后退:“荒唐至极。”

室内静默许久,他望着凝眉不语的无念,抬起微颤的手掌,自她鼻息处探过。

一片死寂。

再寂静的荒原,也不如此刻寂静。

呆滞的目光转向琴桌,桌边酒壶纳光流彩。他来时亲眼看她饮下鸩酒,却无丝毫觉察,竟还沾沾自喜,祈她百岁荣华。

无念又说了什么?他已无暇去听,只知佛音无情,连生死都如此轻描淡写。

他想要为她弹琴。

可琴已无踪。

室内空空,只余他一人独立。

久别重逢,却是阴阳两隔。

他自认所作所为并无过错,他们却都因此弃他而去。

他提起酒壶,摇晃间忽闻壶中水音,旋即蓦然生笑。

原来,她并未弃他。

她在等他。

他踉踉跄跄下了楼,跌倒在楼台边缘,不知是谁送他上了船,船只悠悠,荡向远处。

是那金笼梅花台。

他手脚并用到了梅花树下,梅树已朽,却坠繁花。

——漫天飞雪。

如去岁雪夜,无人救他,唯她一人匆匆赶来,放他走向生路。

她从未弃他。

她只在等他。

就来。

他想。

?

兴平三十七年十月初一,夜,雪盖京城,玉宫光晔楼走水,火势次日方歇,其内一切,尽作焦灰,沉于湖底。

?

无念携赵令僖绕开守卫,至小重锦寺,经暗道离开海晏河清殿,直奔消业井。

消业井前,孙福禄来回踱步,显是等候许久,焦虑难耐。见无念来,方奔迎上前,看到怀中赵令僖沉寂无声,不免忧虑:“何时能醒?”

“药效能维系六个时辰,足够远离禁宫。”

无念带赵令僖下到消业井底,孙福禄随之前来,在井底北面摸索许久,找到处机关用地掰下,井底暗门打开,一股浊腐气息扑出。无念取出火折子,丢入暗门,见久久不息,方将赵令僖交托给孙福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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