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141)

作者:扫红阶 阅读记录

留宿庵堂时并未带许多行李,将些许衣物收好后便不多留。沿下山路行一盏茶后,转入山林,于林间稍加摸索,就见庄宝兴与白双槐二人身影。庵堂不留男客,自她住入庵堂后,二人便一直守在林中。

“娘子,事情办妥了?”庄宝兴从她手中接过行李,好奇询问。

“有些麻烦。时候还早,小白去把马车赶到山下,下山后直接出城。”想到距张湍下山时间不久,恐怕人仍在下山途中,于是再度提醒:“从林中穿行,避开张湍。”

白双槐诧异道:“张大人也在?”一阵眼风扫来,白双槐忙闭紧嘴巴,讪讪耸肩带笑,抓起行李小跑开:“属下这就去赶车。”

下山时失魂落魄,无暇顾及其他,兼之白双槐有意避开,张湍并未觉察山门前那架马车的来历。待张湍远去,半个时辰后,赵令僖登上马车。白双槐与庄宝兴交替驱车前行,一路离开古藤县,向辽洋行去。

永苍多山,辽洋多川。

入辽洋界内,庄宝兴神采飞扬,向赵令僖讲说起辽洋风土人情。

“险些忘了,你是昙州人。”赵令僖拉起衣袖,雪白手臂搭上车窗,一手摇着罗扇望向道边风景:“才刚进五月,辽洋就如此炎热,连带这风,都是湿热的。你们辽洋人在夏日都是如何避暑纳凉的?”

“辽洋多水,许多村镇甚至县城,都是建在水上,兼之丝薄衣单,在城中家中,倒没觉得有多热。”庄宝兴拉扯缰绳放慢速度,“娘子,这里近处就有渡口,可以直达昙州,走水路更快,只是走水路就要舍下这马车了。”

“那就行水路吧。吹一吹舟上风,也能凉快些。”

庄宝兴将车马换了银两,三人改行水路,乘舟直下,两日功夫便抵昙州。沈越久居昙州,寻他不难。但见庄宝兴入昙州后神情有恙,赵令僖便道:“我记得阿宝是昙州镶河人,镶河距昙州城还有多远?”

“镶河稍远些,来回得有五日路程。”庄宝兴盘算着回答。

“也不算远。从京城到辽洋的路都已走了,还怕这五日不成?”她抬扇掩面轻笑,“先往镶河逛一逛,带我和小白逛一逛、瞧一瞧,再尝尝阿宝一直絮絮念叨的自家晾晒的甜笋干。”

白双槐附和:“娘子正是暑热胃口不好的时候,难得有点儿想吃的东西,到你家中可不准藏私,我翻箱倒柜全给你搜刮出来。?????”

庄宝兴点头应和,趁着套马车的功夫,默默转脸擦了眼泪。

三日后,张湍抵达昙州,待问明沈府所在,恭谨递上拜帖,等候通传。

? 第99章

沈家宅邸多亭榭回廊,其内幽潭碧塘各自勾连,曲水流溪盘旋迂回,夏风掠水穿堂自带清凉。张湍沿水穿廊,至后院时,见屋楼檐角满布书册,层层叠叠,犹如堆瓦。间有老者,须眉霜白,身披粗麻褐布短衣,自屋顶沿木梯而下。

老者扯下肩头汗巾,擦拭双手后交给僮仆。

院中有方小木几,其上摆有茶具,其中茶盘尤为精巧,上着微缩山林景观。老者拎着两个竹凳到木几边上,回头正见张湍立在门前,笑说:“来了,过来坐。”

“学生张湍,拜见老师。”

虽此前未与沈越见面,但见老者气质不俗,想就是沈越本人。孟川文会,无论沈越是戏言或是真心,都以师名为他辩驳。这声老师,他自觉高攀,但沈越受之无愧。

“不必拘礼,坐吧。”见张湍落座,沈越提起茶壶,倾斜壶身,水流入茶盘后四处流,遇山绕山,遇林绕林,待壶中水空,盘中则成汪洋。沈越放下茶壶:“这个‘湍’字好。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①下一句是——”沈越未言,只看向张湍。

“‘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张湍作礼对答,“孟子则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②”

“那你认为,他们二人孰对孰错?”

“子曰:‘性相近也,□□也。’③学生以为,人性本纯,无善亦无恶,所谓善恶皆在于平生所见所闻所历所学。”

沈越颔首,悠悠道:“我曾在学宫任教,有一学生,灵心慧性,天资过人。可惜受限于身,常惹非议。自我还乡,常听天下人议论,言其性实歹毒。你是兴平三十五年状元,见过我这个学生,以为如何?”

“学生不敢妄言。”

“先皇于我有知遇之恩,又将其爱女托付于我,盼其能成九五。”沈越垂眉低叹,“可惜先皇溺爱,疏于教育。而我为臣子,竟逃离官场以求守正守心,未能践约,有愧先皇。”

张湍垂首看茶盘汪洋无波,心有所感,喃喃低语:“死水无波,待时枯矣。”说罢忽觉言辞不当,当即礼敬歉道:“学生失言。”

“无妨。”沈越未放在心上,“世人秉性皆能移之,三十为恶,五十向善,亦可为善也。养诸凤池,不知边塞苦;养诸膏腴,不知乡野苦。出身皇家,不恤苍生,是为目短于自见。你出身孟川名门,所见所闻,亦是管中窥豹。既然自请离任三年,以察民情,就该多去地瘠民贫的穷乡僻壤,多念衣弊履穿的薄祚寒门。”

沈越话中提到他代赵令彻所拟檄文批判赵令僖之言,听到后灵台忽清,不由起身大礼:“多谢老师指点,学生受教。”

“家中多凿水池,是以四季湿寒,藏书易腐易蠹,需时常晾晒。书房还有几筐旧书未晾,不与你闲聊了。”沈越扶桌起身,眺望檐上晾书,笑说:“倘若不忌潮气,就在我这儿住下,再等三五日,你所求之事自然得解。”

“学生在家时也常晒书,愿随老师一道。”张湍跟上前去,他来时并未道明来意,可沈越字字句句皆点要害。他猜出赵令僖会到昙州寻找沈越,是以快马加鞭赶来,可听沈越所言,赵令僖至今尚未露面,想是三五日后方能抵达。

沈越原不愿假手于人,但见张湍执意跟着,也不推拒,由着他帮忙在梯边递书搭手。

第四日晌午,僮仆匆忙传话,道是有位娘子自称是沈越学生,要见沈越。张湍刚刚将书递出,闻言不由两手一紧,沈越轻轻拉拽,他才急忙松手。待将书在屋顶展开铺好,沈越走下木梯,命僮仆带那娘子往正厅去。

又向张湍道:“听闻你琴艺不俗,我这学生亦是琴艺高绝。厅内有古琴一张,可愿抚琴一曲,代我迎一迎她。”

张湍心怀感激,随沈越匆匆入厅。厅侧竖有屏风,琴桌便在屏风后。张湍于屏风后落座,静思许久,方起弦奏鸣。

赵令僖跟随僮仆至厅门前,转身嘱咐庄白二人于厅外等候,随即跨过门槛,摘下幕篱交予侍女之手。琴声适时响起,循声望去,一扇绢素屏风截断目光,只见屏风之上,拓着隐约人影,正弄弦抚琴。

“老臣今生有幸,得以再见公主。”

沈越上前行礼,被赵令僖扶起,笑语道:“老师久在辽洋,远离京都,莫不是还不知道,学生已被贬为庶人、挫骨扬灰了。如今游历四方,旁人都叫我喜娘子,老师倘若不嫌,唤我阿喜就是。”

琴声微顿,赵令僖侧目。

“不提这些,不提。”沈越忍泪摇摇头,“我今年虚岁七十有五,所见之人万万千千,其中数你琴技最为精湛,不知我家这名琴师可有荣幸,得你指点一二。”

她搀扶沈越至上座,轻俏抬眉笑说:“老师当真要学生评点?若学生说得重了、难听了,老师可不准生气。”

沈越笑呵呵说:“好好好,我就只当你年纪还小,童言无忌。”

侍女听从她的吩咐搬来圆凳,放置在沈越身旁,她在圆凳落座,背向屏风,眉眼微低看着双手:“学生记得,老师府中藏有古琴清凤,据传弦音飘逸,清雅不俗,学生心驰神往已久。今日听来,竟是俗不可耐,呕哑嘲哳,惹人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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