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55)

作者:扫红阶 阅读记录

数百人队伍依次排开,在山路间串成长龙。赵令彻招来几名护卫,轮流背负张湍前行。走走停停,至傍晚时,为首队伍方才抵达清云观前。

原东晖拍开观门,道:“靖肃公主、南陵王驾临,来见庆愚天师。”

小道士探出脑袋,眨了眨眼,一字一句回答:“福生无量天尊,天师不见客。今日天色已晚,观中不受香火。善福寿①请明日再来。”

山门不远,有棵参天古树,古树下设一石桌、四石墩,赵令僖登山疲惫,正坐在墩上歇脚。烛台茶盘依次摆开,次狐正剥枇杷,护卫匆匆跑来传信,被支去远处候着。待次狐得空,仔细问过,思忖片刻后道:“去请南陵王。切记不可声张。”

作者有话说:

①道士对俗家或香客的称呼。类“施主”。

? 第44章

经一番交涉,赵令僖踩着最后一线天光步入清云观内。

清云观近年虽香火鼎盛,屋殿道士却在少数。观内仅有两院,前院大殿供奉三清,两侧功德石碑林立。后院是道士起居之所,只有三间屋舍,一间厨房,一口石井,闲处还有一块菜地。道士统共五人,一名老道,须发皆白,三名中青年道长,亦皆蓄须,一名小道士,十岁出头的年纪。

赵令僖坐在前院大殿内,百无聊赖地摇帝钟、击铜磬,看得小道士连连皱眉。待后院屋舍收整完毕,腾出两间稍大屋子,一间供赵令僖居住,一间供赵令彻及张湍居住。五名道士挤在余下一间屋子内,至于其他官员、护卫,则在山间安营扎寨。

“你们哪个是庆愚?”她玩腻了法器,召五名道士聚在大殿内,看着高矮老幼排成两队,好奇打量。不等他们回答,复又恍然道:“你们之中肯定没有庆愚。那么庆愚在哪儿?”

老道士道号风禾子,微微拱手答道:“福生无量天尊。庆愚天师清修悟道,不在观中。”

她懒得听这些场面话:“叫师蕴来查查。”

少顷,师蕴携一绿袍官员至殿前回话:“回禀公主,宣禹山属宛州界内追禹县所辖,依大旻规制,道观寺庙都应于当地县衙登记入册。”

“微臣追禹县县令杨隐,据追禹县县衙记载,清云观有观主一人,普通道士七人,共计八人。其中观主道号庆愚,辽洋省昙州界危泽县人士,十年前至清云观,七年前接任观主至今。另有规制,道士离观需向所属县衙报备,领取文牒、开具公文。追禹县至今无庆愚离观记载。”

“行了。啰啰嗦嗦。”她再敲铜磬,“说了这么多,不就是人还在道观里。要么就是违规离观——该当何种刑罚?”

杨隐回答:“依大旻规制,道士录册后应留守——”

“本宫只问你处何种刑罚。”她不耐烦道,“再啰嗦就把你头剃了送庙里念经。”

杨隐一个哆嗦,回答:“当革去道籍,流放边塞。拆毁道观,观中道士当众鞭笞八十,处七到十年劳役。”

“叫原东晖带着马鞭过来。”她冲三清塑像摇着帝钟,叮铃作响。

原东晖在后山指挥扎营,得令后从速赶往大殿行礼。手中马鞭以牛皮条编成,多年使用磨损明显,另有些许暗色斑块,乃常年浸染鲜血沉积而成。

风禾子道:“善福寿有礼,庆愚天师清修——”

“本宫是当朝靖肃公主,不是你这儿烧香磕头的庶民。”她扣下帝钟,“原东晖,每人鞭笞八十,就从这个小的开始。”

小道士道号宜巽,见原东晖执马鞭上前,拉扯着风禾子衣袖向后退缩闪躲。

风禾子慈蔼道:“宜巽,若是怕了,天师不会怪你。”

“弟子,弟子不怕。”宜巽猛地摇头,直将眼泪甩出。原东晖将宜巽小道拉到一旁,高举马鞭,还未落下,宜巽便缩着脑袋呜咽出声。

风禾子叹息道:“靖肃公主有礼,庆愚天师在山中闭关,请容贫道前去通传。”

“行了,别打了。”她心满意足,摆摆手道,“一把骨头架子,抽打怕也不疼。明日一早叫庆愚在前院候着,等本宫醒了接见。——不过你们清云观七个道士,怎就你们五个人,另外两个因何不来拜见?”

“两位师兄下山筹粮去了。”宜巽抬袖抹着眼泪说,“去了好几个月了,还没回来。公主娘娘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找一找师兄们。虽然有时候好饿,可我还是更想和师兄们一起做早课一起练功打坐。”

“小道士变脸倒快,竟敢指挥起我来了。”

风禾子回护道:“童言无忌,宜巽年幼不懂礼数,还望靖肃公主莫要怪罪。”

她歪着脑袋看向泪眼汪汪的宜巽,模样滑稽,逗得她不由笑起,心情好了许多:“原东晖,派一队人去找找他那两个师兄。”

“真的吗?”宜巽跑上前去,“谢谢公主娘娘。公主娘娘一路上山肯定累了,我去找些草药,给公主娘娘泡脚解乏,很管用的!”说完不等答应,便跑出门去,取下门口油灯,端着就往后山溜去。

原东晖一时不慎,将人放了,心中惴惴,好在赵令僖没有追究,反倒夸了两句。

御厨接管厨房,自随队冰车中取下食材,烹好晚饭送入大殿。殿上香案被清空当做饭桌,赵令僖与赵令彻同桌用饭。道士立在一旁,老道合着眼睛不知?????想些什么,三个中青年道士却忍不住吞咽口水。自蝗灾后,他们再没吃过饱饭。

“这是什么?”她夹起一筷绿叶,“从前没见过,味道倒好。”

御厨被招上前来,看后回话:“回禀公主,这是野菜。上山路上瞧见几棵野菜冒头,顺道摘了。已找许御医及护卫验过,无毒无害。”

“走时多摘些,带回宫给父皇尝尝。”

酒足饭饱,盘盏间却还有大半残余,本要丢弃处理,却被风禾子拦下。

“南陵王,公主,可否容贫道多说两句。”得准后,风禾子方继续道,“去岁蝗灾,大片飞蝗过境,所有能吃的全被蝗虫咬得干干净净,夏粮、秋粮是颗粒无收,百姓全靠官府一天一碗稀汤度日,若去得晚了,连稀汤都没有。人饿得狠了,就什么都能吃,草根、树皮,扒得干干净净,过了冬后才又慢慢长出来些。”

她向次狐问:“张湍呢?”

次狐回说:“张大人服了药在屋内歇下了。”

“把他叫来,他爱听这些。”随即又向风禾子道,“等钦差张大人来了,你再说一遍。若将人哄得开心了,本宫有赏——不说别的,你这殿里的塑像,少说能换成纯金的。”

风禾子诧异且愤懑,看向赵令彻,却见他稍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要多话。遂只暗叹一声,搂着拂尘垂首不语。等张湍缓缓入殿,于香案旁坐下,酒菜混着香灰的气息扑来,他皱了皱眉。

人已落座,风禾子再将蝗灾所见一一陈明。待说至百姓易子而食、老者吊死深山、孕妇多有堕胎而死者,赵令彻不禁长叹。待诉罢民生,风禾子再拱手揖道:“民生多艰,贫道不求诸位尊者与民同苦,但求稍念‘粒粒皆辛苦’,少浪费些粮食足矣。”

“道长所言,湍谨记于心。”张湍扶着桌案缓缓起身,忍着伤痛向声源处躬身长拜,复又追问:“湍此次领圣旨忝任钦差一职,是为核对去岁朝廷官府赈灾粮款发放一事,校订账目,考察效用,以备来时。听道长所言,宛州多有饿殍,官府发放赈灾粥饭近清汤寡水,可有实证?”

张湍一番斟酌用词说完,风禾子震动无声,两眼涌出浊泪,未及落下便被拂去,风禾子哽咽道:“圣上有心,仍记挂着宛州子民。可地方官府却常以无粮无钱为由,驱赶殴打饥寒灾民。灾民被逼入山寻粮,多有死伤于饿狼猛虎之口。贫道与几名弟子虽尽力施援,死伤仍是不断。贫道所说,一半为亲眼所见,一半则是从这些百姓口中听来。”

赵令僖拣着赵令彻剥好的花生瓜子仁,听了半是疑惑,半是好奇:“可你们宛州的知州说了,百姓没有饿死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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