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57)

作者:扫红阶 阅读记录

庆愚压下琴弦,等候片刻方问:“一曲终。不知张钦差听到了些什么?”

张湍默然,稍候回答:“琴声。”

庆愚捋须轻笑道:“自然是琴声。老道想要知道,张钦差在这琴声之后,听到了些什么?”

他侧了侧头,垂眸低语:“琴声。”

刚刚一曲,初时几个音调他尚有心分辨,待渐入佳境,耳畔脑海曲调却被另一残损琴曲取代。是他曾于檀苑日日弹奏,唯恐遗忘的那截曲谱。

庆愚盯着张湍,见他不似说谎,心中生疑。

此曲名为《太平音》,曲调祥和宁静,有人能自琴声中听出鸟语花香,有人能听出车水马龙,有人能听出世间万物生生不息,有人能听出儿孙满堂共享天伦。凡人所有依赖,《太平音》皆可调动,琴声之后,乃为救赎之景,能解病患心中症结。但独独张湍一人,只听得琴声。

沉思过后,庆愚再道:“请张钦差再听一曲。”

是奏《乱世调》。

前者可慰人心魂,后者可慑人精神。凡闻此曲,心中所忧、梦中所惧,皆可调起。此曲对患有郁结失魂之症者,是非凡折磨,庆愚本不愿用。然救人为上,《太平音》无效,只能冒险一试。

不似前曲婉转悠扬,此曲纷杂错乱。张湍凝神去听,心中愈发焦躁,往日梦中之景破碎闪过,令他愈发不安。待琴声停落,他心府炽热沉重,心脏快速跳动,窒息之感袭来,呼吸愈发急促。止弦许久,症状方有好转。他拭去额上细汗,稍显窘迫道:“湍失礼了,天师见笑。”

“张钦差想是看到了些令自身十分痛苦的景象。”庆愚不忍道,“但恕老道失礼,张钦差于琴声所见,可否告知老道?”

他沉默良久。

“张钦差若不肯吐露,老道无从对症下药。”庆愚叹道,“人生于世,皆有苦难,张钦差年纪轻轻便被委以重任,必是才华横溢、少年英才,前途无量。但若长久困于此间,非老道危言耸听,恐怕时日无几。”

见他仍是沉默,庆愚又道:“张钦差若着实不愿吐露,亦有一法可解。”

他方开口:“请天师赐教。”

“红尘泥淖,多生苦厄。张钦差若肯抛弃功名利禄,随老道在山野自然清修问道,亦可得长久。”庆愚斟酌片刻再劝,“恕老道直言,张钦差积病在身,早已坏了根本。病体残躯,案牍劳形,仅靠汤药吊命,能吊几时?若早早抽身,或可延年益寿,多活些时日。倘有机缘,来日羽化飞升,与天地同寿,得逍遥自在。”

随队御医日日诊脉,亦曾委婉劝他静心休养。他只当是御医怜悯,却不想是诊出他今生短命。

“长寿短命皆是一生,湍命该如此。”张湍缓缓回道,“多谢天师告知。”

“也罢,人各有志。许是道门与张钦差机缘未到。”庆愚将瑶琴放回,“还有一言,张钦差可当闲话听了。老道避世许久,与红尘俗事早已没有瓜葛,今日张钦差来是为求医,外伤易疗,心病难医。一些难言之隐在老道这里说不出,天底下就再没能说的地方。洞府简陋,夜里寒凉,有碍病体,老道不多留张钦差了。沿来路去,风禾子还在洞口等着。”

话已说尽,便是送客。

张湍摸索着起身,扶上石壁向外行去。如庆愚所言,心病难医。倘若出了这洞府,一切困扰便再无人可诉。今已得幸遇高人,倘若讳疾忌医,又何必走这一遭?

他停下脚步,转身向洞内一拜:“湍明白了。还请天师释梦。”

庆愚捋须轻叹,将人迎回石座,倒一碗冷水送上。张湍喝下冷水,神思清明许多。

“张钦差请讲。”

“湍以为久受此梦困扰,但细细算来,不过数月。”张湍开了话头,“若说噩梦,梦中情形却非鬼怪血腥,只是每每入梦,便觉心烦意乱,焦躁难安。仿佛身在火海,又仿佛溺入深水。”

“梦中幻象,本就变幻莫测。”

“是处汤泉,热潮汹涌,常常淹来。”他顿了片刻,“我在汤泉中,水雾很重,难辨周遭景象。唯有一挂红纱,仿佛可遮天蔽日。”

“红纱之后,可有景象?”

他低垂眉眼,颔首道:“隐隐约约,似有人影。在梦中,我一直想要掀开红纱,想要知道那人影是谁。”

“可曾得见?”

“百般尝试,那红纱仿佛无穷之宽,无穷之长,我掀不开。”他说完这句,骤然想起鹿趾驿馆汤池,热汤红衣遮掩一道身影。他从未在梦中真正见过那道身影,却在冥冥之中觉得,那人影是她。

“虽未尝一见,想必张钦差心有猜度。”

他陷入沉默。

庆愚不再追问,转而解道:“夜梦依于所见、所闻、所感、所知。平生所见,破碎之后,于夜间重组,便为幻梦。老道不知张钦差平生经历,但水者,天地之镜也,可照众生情与欲。若仅受热潮所袭,则非厄事。至于窒息难逃,是张钦差心中过于抗拒此事。老道虽是出家人,但此事还可一说。阴阳交|合、繁衍生息,乃是自然之道,张钦差不必因此羞愧。”

他忽然高声道:“湍遭其所困,受其所辱,无时无刻不思脱逃。此中幻梦,岂能简单解为男女欢爱?”呼吸再促,待稍作平定,他又低声道:“是湍失态,还望天师见谅。”

作者有话说:

①妻子:指老婆和孩子。

②写到这儿,我终于敢大声说话了,感情不是没有进展,一直有进展,只是比较细微T T,容我下一章细讲。

? 第45章

“幻梦依托现实而生,张钦差认为老道所解有误,是因老道不知张钦差平生所历。灯油尚足,老道愿闻其详。”

话头已起,心门已开,如湍行之水泄出,再难回头。

自殿选状元、朝会授殿前御史入内廷起,张湍将这一年来的屈辱与苦难一一诉出。原以为会再不顾体面地声泪俱下,却不想桩桩件件说出口时,竟是恍如隔世,仿佛非己所历,语调神情愈发平静,讲至晏别枝动私刑时,已毫无波澜。

庆愚安静听完,洞内静了片刻。

油灯熄去。

灯油已然耗尽。

张湍有所觉察,问了一句:“灯灭了?”

“张钦差虽暂患眼疾,感知却敏锐许多,倒算是因祸得福了。”庆煦微微笑道,“此前老道妄下断言,张钦差见谅。”

张湍温声回道:“湍有心求医,却遮遮掩掩,是湍之过。”

“老道还有一问。此前张钦差自琴声中所闻琴声,是老道所奏琴声,还是那位琴师的琴声?”

“不瞒天师,是那位琴师所奏曲调。”张湍在黑暗中轻轻笑起,“湍未曾见过此曲曲谱,只零星记得些片段。离京后久疏于弦,片段也记不完全了。”

庆愚将瑶琴交到张湍手中:“烦请张钦差演奏。记得多少弹多少。”

张湍摩挲着摆正瑶琴,离京后许久未弹本就?????生涩,右手伤病未愈兼之眼盲,困难重重。但稍一回想,零星曲调便在耳畔回响,他不在乎能否视物,也不在乎手掌疼痛,他乐意弹。双手刚一压上琴弦,手指似有记忆,耳畔幻声化作琴音回荡在洞穴之中。可惜,他没有赵令僖那般过目不忘的本事,又是于半睡半醒中遥遥听闻,饶是长期弹奏,亦只能记下这一鳞半爪。

待几个片段演过,他心中已完全平和。

庆愚捋须一笑:“巧了,虽只有几截片段,但这曲子老道却熟。曲名《灵息》,为我教祖师所创安灵曲。但因技法太难,渐渐被束之高阁。张钦差可先听老道弹奏一遍,随后再行释梦。”

意外之喜,令张湍措手不及,他忙将瑶琴奉还,身子稍向前倾,细细聆听琴曲。逐渐淡化缺失的那些音调,再度回响在脑海中。

只是可惜。

可惜庆愚天师技法虽熟,琴音却不及那位琴师。

最后一音落下,庆愚再问:“张钦差心觉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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