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84)

作者:扫红阶 阅读记录

直到山林猎狼,他再次告诉她,在他心中,她与那些野草般卑贱的护卫并无不同。

甚至,她在他眼中不如那些低贱护卫。

她是大旻开朝以来最尊贵的公主,权比帝王,岂容他如此践踏。

“张湍。”她手掌轻轻覆上他的心口,肌肤相贴,他血肉灼烫了她的掌心。她开口,是迷茫,是困惑,是前所未有地带着些许鼻音:“你凭什么哭?”

是你将高贵公主视为草芥,是你将污泥尘埃撒上明珠,你凭什么哭?

一枚指印落在他的心口。

血红。

她挪开手掌,指腹在他眼下抹过,留下一道蜿蜒血痕。

如泪。

她猛地站起身,背向张湍冷声吩咐:“一身污泥,脏得厉害。去打井水来。”

近处就是水井,一桶深井水很快送到。她俯身去提,水桶太重,她难以挪动。丁渔要帮,被她一眼吓退。她松了手,转身踹向水桶。桶身倾倒,幽寒井水撞出,溅了张湍满身。

作者有话说:

①赵是她的姓氏,和宗族里所有人都一样。她字辈从令从人,是和自己的兄弟们一样。只有去掉单人旁的“喜”字,才是独属于她的名字。

②后半章阿喜视角的心理活动,肯定有歪,因为她本来就是歪苗苗……她个人想法不代表正确答案。

? 第65章

井水泼身,凄寒彻骨,暑气难侵。泼水间隙,张湍才难得有片刻喘息。

差役站得远,看又一桶水泼下,趁机禀道:“公主,水已经烧热,可以沐浴了。”

赵令僖踢开水桶,睨向张湍。

二人默默无言。

张湍肌肤尽湿,身上水珠乱走,四处滚动汇聚,直至走投无路,颤颤落地。水滴下坠,叮咚叮咚,在院中回响。犹如大雪初晴,檐下冰棱逐渐融化,滴落冰水拍打木廊石阶之音。

积水逐音泛起的涟漪渐渐平复,她亦逐渐平静。院中暑气似也消退许多。目光扫向张湍,他身上伤口经井水淋过,鲜血渗出即被冲去,除伤处红丝外,遍寻不见血色。她踩上积水,踏过溪流,行向侧院。

差役跟上前乐呵呵道:“公主,小的特意从近处村落找到名老妪,来伺候公主沐浴更衣。”

房门前,鸡皮鹤发的老妪正弓腰等候。她瞥见那双探来欲要搀扶她的手皴皱粗糙,甲缝间嵌着经年累月沉积下的黧黑细痕,心生厌恶,当即掩面避开,命人退离。

差役见状,谨慎上前询问因由。

她只道:“让他来伺候。”

差役正低头琢磨,丁渔收扇拍在差役怀中,让他继续为公主打扇送风,自己回到井边,命护卫松开张湍,更要替他擦干水痕。张湍沉默良久,避开丁渔的动作后低声道谢,拾起破烂外衫披上。

丁渔道:“张大人要不去屋里擦身子,我去找驿丞要套干净衣裳,待会儿就给大人送过去。”见他迟疑,丁渔又道:“张大人不知道,公主刚刚只是发发脾气,实际上刚到驿馆,公主就为大人留了间屋子。现在消了气,这不就命我来放了大人。”

井寒尚未褪去,暑日又急切照来,冷水热汗融汇,外衫沾之紧贴在身,难受至极。他压下心中一半疑虑,跟随丁渔走到房门前。房门推开,丁渔留在门槛外,半步不进。

他道:“多谢,有劳。”

谢其不随己入室,为他留下最后一丝尊严,劳其引路至此,让自己有暂时遮蔽之所。

随后,他跨过门槛。

房门骤然合上,他惊然回头。

锁环碰撞,片刻后,只听咔哒一声,房门落锁。

不必?????出声发问,薄薄热气水雾漫来,将答案宣于眼前。他蓦然记起,不久之前,那差役正请公主沐浴。

丁渔诓了他。

她果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持刀伤她,她怎会放过他?与其被她百般折辱,不妨止于此时此刻,得一个痛快。他如是想着。环视四周,瓶壶摔地可得碎瓷,桌布撕裂可得长绳。碎瓷作刃,长绳悬梁,皆可得一解脱。

茶壶入手,高高举起,摔出前骤然停住动作。

他能够一死了之,可即便赵令僖不再迁怒其他人,押送他入京受审的官差却难免要担上办事不利的罪名。他早就被贬入泥潭,已无非是涉足深浅,岂能为躲一时之辱,害了他人性命。

秋日将至,回京早些,认罪快些,今秋之后,他就能求仁得仁。

只需等至秋后。

他轻轻放下茶壶。

内室传来声音:“过来。”

赵令僖对镜松解发髻,镜中照出的半扇屏风上映有一道人影,张湍站在屏风后。她拿起木梳,语调平和:“过来与我梳发。”

张湍缓缓绕过屏风,垂首向前,身影入镜。

人愈发靠近,她怔怔地看,竟觉无措。但凡张湍有一丝一毫不顺从,呵斥责骂,她就能脱口而出,但张湍没有。直到张湍接过木梳,梳齿咬上发丝,她回过神来,抬眼看向镜中。

张湍在她背后,微微倾身向前以便为她梳发,而他身上衣衫已然湿透。

恍惚间,似见月下潭中影。

她猛然回身,梳齿缠发,扯断数根青丝,隐有刺痛。她扶上痛处,抬头看他时,目光扫见他衣衫上绽开一朵红花。是她刻下的字痕渗出鲜血,在衣衫上悄悄晕染。红花有枝,蔓上肩头,攀入耳后,没于发间。

看到他的双眼黯然无神,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她心中忽然安定。理所应当,若是寻常,他怎会容这一缕头发脱开发冠束缚垂落肩头。

梳齿间的几根头发随她呼吸在空中飘荡,她将头发缓缓抽出,两指轻捏,示于张湍眼前。

他举着木梳,纹丝不动。

她聊有兴致问道:“该当何罪?”

“请公主治罪。”张湍低声回应,语调平稳,无丝毫忧惧悲愁,好似一具徒有形骸的行尸走肉。

是先前的责罚终于让他温顺驯服,还是真被抽去魂魄,从此成为木雕泥塑般的活死人?不易分辨。她站起身兀自向浴桶走去:“宽衣。”

少顷,她在浴桶边站定,此处水雾更浓,如涉云间。屋内静谧无声,仿佛只她一人。直到不久后,一股湿热气息擦过脸颊——他在她身后。怅然若失,转而生怒,他可以长篇大论振振有词,却不能如此这般默不作声,他可以怒不可遏愤然离去,却不该在她背后悄然现身。

他怎么敢无动于衷?

他是否已全然不在意她要如何?

“滚。”她叱骂道,“滚出去。”

屋内仍旧寂静,她等了许久,回头转身,身后空无一人。他又默不作声地依令离开。她快步向外,看到他正站在外厅门前,额头抵着门扉。

“怎么不滚出去。”

她有一霎愉悦,但在扶上门后,心中阴霾再起。

门被锁住——他不是不走,而是出不去。倘若大门敞开,他必然已经离去。

“开门。”

屋外守卫闻声开锁,他静静等着。铜锁刚刚离开锁环,他即动手启开房门,跨过门槛向外行去,离去前,不忘回身行礼。

门前落有一路蜿蜒水痕,她的目光沿着水路渐渐回收,最终落在门槛上。她抬脚踩在门槛水痕上,垂眸低声轻唤:“来人。”

丁渔应声上前。

“谁落的锁?”

丁渔眼珠微动,遮掩道:“落锁是怕钦犯趁机逃了。”

“谁落的锁?”语调愈沉,已带有杀意。

丁渔随手指中一命护卫,当即便道:“是他!”

“穿足上锁,锁钥熔毁。”

护卫辩解求饶,她未看一眼,一步一步,踩着渐干水痕,一路向外。至井院,地面尽湿,水痕消失无踪。她未停步,径直向驿站外走去。驿丞忙碌间忽见她孤身在驿站内行走,身旁无人随侍,急急追在旁侧问候。

“点一百人马,备足弓箭火油,另将张湍带来。”她出了驿站,转眼见有一队护卫在墙边路旁席地而坐,看到她后仓促起身列队。她抬手叫停刚要离去的驿丞:“不必另再点人,就他们。”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