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83)

作者:扫红阶 阅读记录

? 第64章

驿站门前,百人队整装待发。

受命捉拿张湍的百户将人带回,远远看到百人列队挡住大门,派人先行一步前去交涉借道。张湍队行缓缓,队中有十数名伤员,伤情不一,伤口只做简单处理包扎。伤员伤势不能耽搁,移动时亦不能颠簸,是以队伍披星戴月,整日整夜未停,一路赶回驿站。

百人队让出道路,目送伤员进入驿站,张湍低声向门畔护卫打听列队缘由。得知次狐重伤,赵令僖将久宿驿站,因水粮住所供给不足,故而遣护卫往近处城池扎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赵令僖本就有被刺之危,在山中胡作非为刚刚消停,现又要遣走护卫,若再遇险,何人能护她安危?

张湍央队伍暂且待命,容他去游说公主留下护卫。

队中百户打量着送入驿站的伤员,点头应下,带队向前方不远处列队等候消息。

驿站水井边,赵令僖审过百人,未见合心意者,甚是倦怠。暑气蒸蒸,丁渔寻柄芭蕉扇,安抚她道:“公主稍候,下一队立刻就到。”

“往日没仔细看,这随队来的都是些什么人。肤如炭,皮如砂,臂粗如树,背厚如墙。粗陋不堪。”她叹息抿唇,无力缩在躺椅内。

驿站差役小跑过来通传:“启禀公主、丁指挥使,有百余人抵达驿站,道是公主随队护卫,奉命捉拿钦犯归来。不知可有此事?另有十数名伤员重伤在身,驿丞已先行将他们安置在大堂内救治。”

差役话音落下,她还未及反应,丁渔惊喜道:“公主,人抓回来了,不知公主想怎样处置?”

她正合眸侧卧,恹恹乏力,闻言睁开双眼,半坐起身,招手命丁渔凑近打扇,眼中多了神采,笑盈盈道:“去将钦犯押来。”

半刻不到,张湍被押送至她面前。

她起身蹬上绣鞋,步履轻快行向张湍,丁渔手忙脚乱举起纸伞紧跟在侧。押送护卫避至两旁,百户半跪回道:“禀公主,末将前来复命,钦犯已捉拿归案。”她摆手示意,百户起身后退,让开位置。

丁渔一手举伞,一手打扇,见百户退开,忙递眼色,将伞柄向百户送了送。百户心领神会,夺上前来接过纸伞,跟随她身后撑伞遮阳。丁渔则在侧打扇送风,呵呵笑道:“公主,人既然已经捉到,要怎么处置,公主只管吩咐。凌迟也好,五马分尸也罢,公主一声令下,属下即刻照办。”

张湍垂首不语,她绕着他上下打量,见他形容略显狼狈,衣袖稍有破?????损,裙摆多染泥泞。看来略吃了些苦头,她忽有一瞬不忍,眼睫微动,想着千刀万剐大约是自己的气话,算不得数。却在转头时,牵动了项间纱带。纱带下,是他以下犯上割出的两道伤口。

他持刀伤她,恶言恶语,缘何要她心软?

张湍破损的袖口微微摆动,裂隙间隐隐透出一抹白。

她铁了心,冷下脸,探出手道:“拿把刀来。”

丁渔先一步送上匕首道:“他们手里的长刀太重,怕公主用不惯,这柄轻些。公主想要亲自动手?见血怕污了公主的眼睛,脏了公主的衣裙,不如交给属下来。属下准让公主满意。”

她接过匕首,以刀刃挑起张湍衣袖。

袖下长臂虽有污泥附着,却不掩白皙之色。他本就生得精致,又经檀苑养过,虽在外历了数月风雨,颜色却未减半分。

“把他衣裳脱了。”她退回躺椅坐下,等着护卫动作。

护卫们久久不动,她抬眉笑问:“没听明白?”

丁渔忙喝一句:“还不快点儿。”

护卫们只得悄声道一句得罪,随即将张湍外衫剥下。张湍合上双眼,并未反抗,此等羞辱已非首次,他何须为此置气。可双手却不由自主地紧握。脱罢外衫,护卫复命退至两侧。

“这就完了?”她倾身向前,双目流波,托腮含笑。

张湍骤然睁开双眼,此前她当众羞辱他,命人脱他衣裳,或在水潭相遇时,他在水中,皆留有中衣中裤。今日却要他不着寸缕示于人前。他咬牙道:“公主记恨湍,只管提刀杀人。”

她并未理睬,歪头纳罕道:“还不动手?”

丁渔回过味来,心中领悟,附和催道:“还要公主催几次?还不快将他上衣脱了,让公主好好检验一番。”

中衣被护卫撕扯下,张湍生长至今,唯一一次当众裸露半身,颜面尽毁于此。他被护卫锁住双臂,强压双肩,将人押至赵令僖身前。他不得已跪伏在地,勾首含胸,企图回避众人目光。

她凑近些,提着匕首,刀尖在他肩头轻轻扫过,最终在他侧脸落定。

此间护卫有心回避,却又好奇,目光偶尔瞟去,见他肩头留下断断续续的伤口,沁出血珠。他未吭一声。

她抬手触到自己项间雪白纱带,因暑天易汗,不利于伤口愈合,故只缠绕寥寥两圈。这两道伤口,她原想着千刀万剐方能解恨,如今人在眼前,她忽然有了新主意。

“古有黥面之刑,我族先祖立朝后将其废止,只有在后宫内狱,偶尔会有犯错宫人,才能有幸受黥面之刑。”她将匕首轻轻前推,刀尖距离张湍面颊仅有毫厘。匕首停滞不前,她又有犹豫,如斯容貌,倘若留下字样,岂非可惜?于是将匕首微微回收些许,向下划去,令刀尖贴上锁骨:“我的状元郎,不妨你来挑挑,黥何字为好?”

黥面为刑,伴随终生,其辱终其一生无法洗去。

张湍头颅稍偏:“湍宁可遭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去取墨来。”

她意已绝,刀尖刺入肉中,在其锁骨刻出一道伤口,伤口淌血,于白皙肌肤之上格外显眼。张湍吃痛身颤,下意识想要躲避,却被护卫按住,难以动弹,只能任由她肆意宰割。

一笔一画,一道道血,一颗颗汗。她刻得极为细致,确保字形端正漂亮。当她将字刻完整,笔墨也已送至眼前。随即扔下匕首,提笔蘸墨。墨汁扫入伤口,刑罚便成,此后伤口即便愈合,亦会留下墨青字迹,非剜肉灼肌不能除也。她刚要将墨扫上张湍右肩下鲜血淋漓的刻字,目光瞥见他额上满是汗水。

眉上亦有粼粼水光,根根眉毛闪耀分明。眉下双目紧闭,眼睫似乎有些湿润。

哭了?

笔悬于空,饱蘸的墨汁落下一滴,在地面绽开墨花。

似乎,气恨恼怒已然消解。

毛笔弃掷一旁,笔尖甩出一串墨点,点在他的身上、她的衣裙上。指腹按上刻字伤口,粘稠血液紧紧包裹她的指腹。手指微动,轻轻抹过,露出其下殷红字样。

——“喜”。

“赵”为宗族,“令人”为辈,独“喜”为名。①

她的名。

原南军营,张湍不顾一切,拖着病体残躯,留下一纸请罪文书后悄然离去。那之后,她想了许久。他曾拼死示警,救她性命,又不顾后果,假传圣旨,言说为陵北万千百姓。七哥说他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亦非谋求功名利禄之人。

她困惑,为何张湍不如众人那般,向自己谋求名利。

即便他曾以命相救。

或许在他心里,自己与原南、陵北那些灾民流寇并未分别。她责罚过、恩赏过,可无论待他好与不好,最后结果竟无分别。他将堂堂一国公主,最受宠爱的靖肃公主,当作微不足道的流民百姓。

所以他被她放弃。

她何必在不识好歹的人身上花心思?

若非海夕谷内偶然重逢,她会将他丢进风永远吹不到的积灰下,这辈子再不会记起他。

可在海夕谷内,他偏偏又在救她。

一枚粗陋不堪的香囊,伴着拂起清潭粼光的细风,吹开那层积灰。他依旧漂亮,依旧傲然如霜梅。她想要放弃他,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他,握紧那枚香囊。她与他逗趣、玩闹,望与宫中众人一般,得欢心喜乐,他却毫不领情。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