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89)

作者:扫红阶 阅读记录

——她是锁,也是钥。

他心慌撩乱,快步要走,未出营地便停住脚步。

倘若他判断有误,在他搜寻出路之时,火势忽而将营地包围,她孤身一人,双手带伤身体虚弱,如何能捱到山火止息?他此一去不知多久方能归来,她昏昏睡着无法应变,倘若有虫蛇逃窜至此该如何抵挡?况且这烟中毒息必会愈来愈重,将她一人留下,他无法安心。

“公主,醒醒。”他折回石案边上,半蹲下身,在她耳边轻声呼唤。

她本是昏沉沉漫无目的行走在一片荒芜地中,天际忽而响起一声声动听的呼唤,她忽然有了精神,四处张望,想要找到源头。可要看到源头,就要张开眼睛。她的眼睛仿佛被浆糊封住,被丝线缝紧,她反复挣扎着,才张开一条缝隙。

“张湍。”她张了张口,没喊出声音,只有模棱两可的口型在问:“太热了。”

“山上会有水源,现下天已亮了,湍带公主找水。”张湍温声安抚道,“公主只需稍忍耐些时候。”

她摇摇头,不想动弹。

张湍抹一把汗道:“可公主独自在此,湍不放心。”

她眼睛又张开些,目光一斜,便看见花着脸的张湍。草木烧出的灰烬四处飘舞,落了满身满面,汗水混着灰烬,经衣袖抹过,留下道道墨痕。面颊污浊,却遮不住他那双情真意切的眼睛。

“可我好累。半点力气都使不出。”

她也想站起身,可她甚至没有力气抬起手臂。

张湍抬袖为她擦拭面上的血污泥灰,暗暗思索。先经野狼袭击负伤,又历一夜山火煎熬,即便她曾耐得住一路奔袭至原南军营的颠簸劳累,可在此种境地也难免心力交瘁。倘若他仍有余力,大可抱着她寻找出路。可如今他的右臂已彻底用不上力,最简单的动作也会引起钻心之痛。

再三思忖后,张湍扶她坐起,引其将双臂环上自己脖颈。

她浑身绵软无力,双臂刚搭上张湍双肩,便倾身趴伏在他身上。两人交颈贴耳,她能听到紧促的心跳声,却难辨是己是彼。

“公主抱紧些。”张湍低语叮嘱,而后左臂托起她的双腿。

凌空而起,后背无处可依,她不由自主环紧双臂,上半身与他贴得更加紧密,他的身躯此刻就是她唯一的倚靠。

张湍站稳后稍调整姿态,压下疲累,带着她迟缓地向山上行去。

她能从他沉重的步伐中,感到他似乎已精疲力竭,却仍在勉力支撑,带着她一寸一寸前行。她垂眼看着地面,草木枝叶上,印着他的脚印。他们走过的路,都在她的眼底。

这条路太漫长,任谁也无法丈量。

当视野中的营地完全被密林掩盖,火光若隐若现,铺天盖地的烟气愈发稀薄,她也愈发清醒。

她歪着脑袋,静静看着,倾耳听着张湍的一呼一吸,感受着他胸腔的震动起伏,眉眼间渐渐浮出笑意。

远处林中蓦然传出动静,张湍慢慢停下,谨慎望向林木摇曳之地。山林多野兽,谁也不知那些被山火围堵的野兽都逃向何方。

“遇到什么了?”她能听到枝叶摇动的声响,却看不到前路境况。

远处树下,忽然显出一道身影,张湍只看清了轮廓,便听到高声呼喊:“是张大人!”

张湍松了口气,站在原地,那道身影已急急奔来,他身后另有数道身影追来。不久,七名护卫在他身前站定,打头的护卫兴冲冲说着经过。他们就是往山顶去的小队,因半山起火,多数野兽纷纷向山上逃去,他们被受惊的兽潮裹挟,虽然见到火箭为信,却没能及时下山,直到天亮才出发赶往营地。

听完护卫陈述,他方问道:“有水吗?”

“山上有小瀑布!”一名护卫忙说,“但我们没有水壶,只喝了个饱。”

听到答案的同时,她感受到他呼出长长一口气,随即稳稳将她放下。

她在裸露的树根上坐稳后,松开环绕张湍脖颈双臂,抬眼看他,语调轻快:“张湍——”

在她的注视下,他扑倒在她脚边,没入枯枝败叶。

护卫们这才惊觉她的存在,慌张下跪行礼。

她急声道:“有谁会诊病疗伤?”

护卫们常年训练,多少都能治些寻常的跌打损伤,两名护卫扶起张湍,仔仔细细地查看伤情。张湍身上并无明显外伤,昏睡是因疲劳过度。右手红肿像是挫伤筋骨,并不难办,便只留一名护卫处理伤势。

余下几名护卫动作麻利地借树枝藤蔓拼起简易小轿与她搭乘。四人轮流抬轿,两人轮流背负张湍,一人在前开路,很快赶到小瀑布旁。

到近前时,只闻水声不见瀑布。

经护卫指引,她看见草木后、山石间,挂着一带一寸宽、离地两尺高的瀑布。护卫折来大片树叶取水,她少饮些许润过喉咙,精神许多,看着仍在昏睡中的张湍,稍加思忖便将七名护卫全数招到眼前问道:“你们可知山火因何而起?”

护卫们纷纷摇头。

“是有宵小逆贼蓄意纵火,意图加害本宫。”她毫无忌惮地缓缓说着,“昨夜张湍释出火箭时说,你们几人可信,本宫便相信你们。待山火停熄,必会有逆贼搜山找寻本宫,或十余人,或近百人,或是更多。今日,本宫不许诺功名利禄,但倘若愿追随本宫屠尽逆贼,从今以后你们就是本宫的亲信。”

往日在皇宫,皇帝对她千依百顺,她出行往来皆有宫人伺候,有禁军护卫,有五城兵马司差遣。即便出宫离京,亦有百千护卫将士随侍,从来不缺人手。是以一直以来,她从未似兄姊们那般培植亲信。

护卫犹疑不决:“属下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可是十几二十个逆贼还能试一试,如果来人众多,仅靠我们几人如何能敌?”

“虽说事态紧急,但本宫也不会将酒囊饭袋收为亲信。”她微微笑道,“有能者显其能,无能者也该有为本宫拼命的决心。”

“属下斗胆,敢问公主,仲询为公主猎狼,却命丧山林,若非昨夜属下等人路遇其残损遗骸,他就要落个曝尸荒野的下场。我等为公主搏杀逆贼,命丧黄泉,下场又会如何?”

“仲询?”她回想片刻,忆起此人后道:“莫以为本宫不知,他觅得野狼踪迹,却不带队围剿,妄图独占功劳,最终命丧狼口是咎由自取。你们与之不同。倘若力战而死,必予以风光大葬,家中所遗亲眷荣华无加。”

有护卫意欲再问,她见之则道:“不杀逆贼,本宫不会死,但你们会。”

片刻的疑惑沉默后,护卫们顿觉恐惧,而后恍然大悟,当即下跪掷地有声道:“属下誓杀逆贼,保护公主周全!”

护卫刚要各自报上姓名,却被她叫停,扬眉笑道:“等你们杀尽逆贼后,再带名请功。”

护卫纷纷应声许诺,斗志昂扬。现下人手短缺,如要杀贼,必得做足准备。七名护卫商量过后,留一人守在赵令僖与张湍身侧,余下六人入林中搜罗药草、食物、木材,于四周布设陷阱。

晌午,护卫捡来被山火焚过的野兽尸身为食,她没甚胃口,只进些许野果。后晌,云青欲雨,她携张湍躲入倾斜石壁下,身旁升起火堆取暖。不久,张湍苏醒,浑身疲乏难纾,却仍依着她意,取软纱蘸热水,为她擦洗满是污浊的面颊、双手,再捣药草重新包扎双手伤口,并将十指露出,可灵活动作。

至黄昏时,大雨倾盆,仅一个时辰便将山火彻底浇灭。

再一日,远处传来动静,七名护卫严阵以待。

小瀑布侧,张湍将枚青果洗净,透过水帘看向藏身幽绿林间的护卫,心中已有揣测。青果送到她面前,她眉眼弯弯,不施粉黛尤显俏丽,盯着青果想了又想,道:“刚刚那个太酸,我才不要先尝。”

张湍无奈,轻咬一口,细尝过后道:“微甜,稍带苦涩,但汁水丰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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