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奴(6)

作者:摘一朵影子 阅读记录

范悉指指自己那样子怪异的右脚,粗如老树皮的脸上却显出一抹笑,显然是将这道伤作为一种荣誉的象征,“就是这,当即被撕下来一块肉,踝骨碎裂。要不是发哥儿反应快,提了把刀砍它,恐怕草民的右脚就没了。能不能站在这向几位殿下回话,还两说。”

在场的几个宫婢和太监虽还捶腿的捶腿,倒茶的倒茶,耳朵却全竖着在听,就连正走动着的都不自觉放缓了步子。

楚言枝拉拉红裳的袖子,红裳微微俯下身,就觉得她温热的气声都喷惹到了自己的耳廓上:“他抓人家领头的王,被咬了不是活该吗?”

红裳不好应声,只抿嘴笑了一下。

楚姝吃着阿香新切的京白梨,让范悉继续说。

“还真教它把狼王救走了。它拖着狼王往雪山上跑的时候,草民才发现它竟然不是狼,是个人,瞧样子还没十岁大。草民当时就反应过来了。老人常说,会有狼叼了婴孩入山养大,那孩子长大就成了狼,这估摸着就是狼孩了!您说这也真奇怪,北地雪山四野那都是望也望不见一个人影的地方,这孩子是从哪儿叼来的呢?”

“草民心里寻思着,哪怕不为斗兽,也得把这怪物抓回来,给各位贵人瞧个新鲜不是!这狼孩行止似犬似狼,身上没毛,披着兽皮,可虎牙尖得很,咬合力竟不比真狼差。草民这腿算是被他咬废了。可草民虽然不才,到底打了大半辈子的猎,狮子老虎哪个没活捉过?它越难猎,草民就越是要猎它。却说草民受了伤,不得不回暂住的猎洞里养着,它夜里竟领着狼群回来报仇了。”

范悉那双锐利的眼眯了眯,回忆道,“那晚风雪大得不得了,草民窝在猎洞里躺着,发哥儿拿大石挡了洞门,在旁边烧柴,炉子里还在煮雪兔子肉汤。北地天黑得快,不到酉时就黑得不见五指了。草民半躺着,一面想这腿伤多半好不了了,一面想等过了这段日子,天越来越冷,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这狼王跟那怪物出来游荡的时候只会增多,草民跟发哥儿早晚能猎到它们。结果就在这时候,外头起了狼嗷声。”

楚姝皱了眉,语气微急:“你们就不能躲远点?怎么还回那猎洞。都说狼鼻子比狗厉害得多,你们被它们跟上了,我看也不奇怪。”

范悉叹一声:“三殿下有所不知,草民当时伤得实在厉害,止不了血,天又容易黑,万一遇上雪崩,那真是必死无疑,所以不敢躲远,只能回猎洞。发哥儿性子也警惕,一路上又是埋血迹又是撒硫磺粉的,等到了猎洞,还搬石头垒住洞门,捧了雪封住缝隙。原以为一切万无一失,哪知道它们会那么快就摸清我们的位置?现在想想,恐怕早在之前猎狼王的时候,那怪物就知道我们住哪了,一直盯着呢。”

“别听姝儿打岔,你就说那天晚上你们是怎么逃脱的?”楚璟催他。

范悉舔了舔干裂的唇,忙道:“到了晚上,那怪物带着狼群围了我们的猎洞。真是!贵人们不在现场,哪知情况险急?草民窝在破草床上,就听见那狼鼻子个个往洞里嗅,想想,多大的风声!这都掩不住,就跟贴着你耳朵窝子吐气似的。发哥儿毕竟年轻不知事,提了长.枪大刀,竟还想着跟它们对抗。我苟活大半辈子,正应了那句古话,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不出声,就给发哥儿使眼色,幸而发哥儿是草民亲生的儿子,明白了草民的意思,忙往后稍了,搬出所有能堵的东西,恨不得直接把这洞口封死了。”

众人听得入迷,听到这后面笨拙的俏皮话都笑了。

楚姝搁了签子捧茶喝,另一只手里还抛玩着一个黄岩蜜桔:“你们该不会跟狼群死耗了一夜吧?”

范悉摇头:“不是死耗一夜,是死耗了整整一个月!”

正给楚姝锤肩的小宫婢没忍住“啊”了声,忙掩住唇,低了头。

“一个月?你们俩在洞里待了一个月,没出去过?”楚璟摩挲着下巴,“吃的喝的都够用?”

“哪能够用呐!本就是远途跋涉,干粮在路上就消耗了大半。为捕狼王,又吃得只剩几袋饼了。哎,那一个月哪是人过的日子?洞里的草根都被咱爷俩一舔一个舔绝了,到最后肚里就剩雪水。可哪怕饿死,也不能入了狼口呐。”

说到这,苦着一张脸的范悉又笑了,“不过,草民后来都报了仇了。能杀的都给杀了,发哥儿还拿硫磺烟赌了狼窝整整七天。总算出了这口恶气。”

“说来也好笑,那被狼养大的野畜,竟还通点儿人性。那狼王是个母的,它恐怕小时候就是喝了这母狼的奶长大的,认做娘了。那天发哥儿用捕兽夹抓住了母狼,直接拘在窝口杀的。那怪物被硫磺烟熏得久了,还饿了好些天,爬都爬不出狼窝。它就睁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母狼气绝,流了两行泪下来。”

第5章

“殿下,畜生听不懂人话。”

后面范悉又细细讲了他们父子从洞里出来后是如何一一反击捕杀狼群,又是如何在回来的路上数次制止那怪物逃跑的。

但楚言枝都没听进去了。

所有人都专注地听着,她的视线却从雕兽描花的宫灯上移下来,落在那红木篮子上,又慢慢地移向身后的栏杆,最后落到场下的大铁笼里。

它脊背紧贴冷硬的铁栏,两手成爪状伏在地面,脏兮兮的脸上神情凶恶,但楚言枝分明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强撑与恐惧无措。

她问红裳:“他们会放它走吗?它已经杀了老虎,要赚钱的人,也都赚到了。”

红裳摇头,小声道:“这般难猎的东西,上林苑不会舍得放归的。日后会养在牲口房,要斗兽了再拉出来,一直斗到死。其他畜生,也都如此。”

楚言枝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她抓紧了栏杆:“可他是人,他还帮了我。他什么都没做错,只是想救他的娘,他为什么要被抓过来当畜生养?他在北地狼群生活的时候,狼群肯定不会把他当作畜生看,都是那些坏人……”

红裳神色微变:“殿下。”

楚言枝情绪一激动,声音便控制不住地放大了。天字阁本就安静,范悉声音一顿,她稚嫩的嗓音就格外凸显。

所有人都看向她。

楚言枝从这怪异的氛围里察觉到不对,住了声。

她嘴角轻抿,眼睛却始终迎视着他们。

楚姝凤眸轻抬,睨着她:“怎么不说了?”

楚言枝不语。

范悉笑了下:“小殿下性子单纯,殊不知畜生哪能和人作比。它虽长着人样,其实已与恶狼无异。咱们猎者最忌讳对猎物发善心了,否则不被它们害死,也要被穷死、饿死。这世上,哪那么多坏人呢?”

“和她说这些干什么,她懂什么?我们可都是坏人。”楚姝放下茶盏,丢了橘子,揉着眉心打个了呵欠道,“时辰不早了,你们都下去吧。”

范悉忙带着范发行礼,让范发走到跟前来,躬身道:“草民年迈,此次又伤了腿,日后就要由草民的儿子替各位贵人狩猎了。发儿,快跪下,见过各位贵人!”

范发忙跪下磕头。

楚姝已经起身往内门槛走了,楚璟对他们说了几句客套话,另外给了赏,余仁才引着父子俩下去了。

楚言枝仍站在看台前。

宫婢已经将两边支摘窗关上了,风声渐消,楚言枝心头的血却越来越烫。

红裳碰碰她的肩膀:“已过戌时七刻了,咱们得跟上三殿下,尽早回宫。”

楚姝既已答应会帮忙,那这两天应该就会有御医登门,红裳心里稍稍安定了些。想着美人还卧在榻上,只有年嬷嬷一人服侍,肯定忙不过来,免不得催促她。

楚言枝跟着她往外走。

她低头看自己一会儿短一会儿长的影子,既懊恼刚才说错话惹三姐姐生气了,又忍不住想,底下的狼孩真的会被囚禁至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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