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47)

作者:青草糕 阅读记录

桑湄看向奚旷,他斜倚着车壁,脸上不辨喜怒。

大庭广众,桑湄再不能问他什么,只轻轻拍了拍平乐的肩,道:“听到了吗,桑氏已伏诛,从今往后,你也该同我一样,把一切忘了最好。”

平乐颤了一下。

人群中,终于有身体不好的老人,因为在寒风中跪了太久,体力不支,扑倒在地。身旁的家人慌忙去搀扶他,老人撑着地,一边被家人扶起,一边下意识抬头往马车上望了一眼。

只这一眼,便愣在当场。

车帘被丝带绑得紧紧,仿佛根本不怕什么刺客暗器,宽敞的车厢内景致一览无余。

一个坐着的男人,一个坐着的女人,和一个跪着的女人。

坐着的男人满身煞气,不认识;跪着的女人看不清脸,不知是谁;而那坐着的女人,裙身脏污,苍白的脸上是干涸的血痕,这不是——这不是——

“清鸾公主?!”老人失声叫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跪着的南邬百姓,都唰地抬起了头。

除了一些年少的孩童,但凡是见过清鸾公主的,没有人会不记得她。先皇后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带她出宫做事,从不避讳百姓,向来平易近人,满建康的人都可以说是看着清鸾公主长大的。

哪怕她已多年不在人前出现,哪怕她随着年纪变化已成熟许多,哪怕现在形象狼狈不堪,但此时此刻,这样熟悉的五官,这样熟悉的气度,毫无疑问就是清鸾公主。

可不是说,桑氏皇族都已经死了吗?

难道说,“但有顺者,赦过宥罪”指的就是清鸾公主?

桑湄低下头,看着平乐,极轻声道:“他喊的是我?”

平乐垂泪:“是。”

这便是清鸾公主。三年撷阳守孝,三年困于宫廷,但再出现时,所有人依然认识她。

无数目光汇聚到身上,桑湄端坐于马车中,与这些人的目光一一交汇。

她生来尊贵,满身荣耀悉数由民脂民膏堆砌而成,偶尔从指缝里施舍下的一点,却还能为她换来源源不断的赞美与爱戴。

到如今,她的族人死了大半,剩下的一点亲缘也是任人宰割。昔日风姿无双的南邬明珠,如今正静静停在北炎宁王掌中,不知他们,是作何感想?

满街寂静,众目睽睽之下,那名老人突然推开了身旁的家人,拄着木杖,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马车前。

马车停住,车前的护卫唰地抽出长剑。

老人却噗通一声跪下,哀声叫道:“公主啊——”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桑湄安静片刻,以袖作挡,去问平乐:“若是清鸾公主,此刻该做什么?”

平乐看向奚旷,奚旷只冷眼旁观,并不做声。她便小声答:“若是姐姐当年,定会下车相询。”

奚旷听到了,但仍旧不语。

“或许公主早已不记得,八年前,衡广蝗灾,灾民一路避难,涌入建康,告发地方官员克扣赈灾粮款。草民当年便是其中一员,若非那时公主与皇后娘娘恰好出宫祈福,草民恐怕早就被卫城司的人以扰乱治安为由押入大牢……”想起往日种种,老人不由擦了擦眼睛,哽咽不止,“草民还记得,那时公主年纪尚小,却敢当面呵斥太子手下的人,救了草民全家性命。只可惜后来,再没有能近公主身的机会,也无法向公主当面致谢……想不到,再次见到公主,会是如今境地……”

护卫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南邬已灭,尔等如今皆是北炎子民,何来公主,何来皇后?太子之称,又怎敢乱呼!”

奚旷目光扫过人群,有些人禁不住他这般威慑的目光,惶然低下头去。

他的父亲奚存已是北炎的皇帝,奚存长年征战,不爱女色,膝下子嗣并不多,在认下他前,也就只有两个儿子而已。一个是正室所出,一个是妾所出,只可惜正室没有福气,在奚存起兵造反前就病逝了。因此如今奚存的后宫,竟只有一个被封了妃的妾。

正室所出的嫡子,被封作了太子,如今协助奚存处理北炎政事。剩下的妾生子,则和奚旷一样被封了亲王,只是资质平庸,文武都不行,唯一的优点是有自知之明,从不作妖,老老实实地跟在太子后面,当个打杂附会的闲散王爷。

今日天气晴朗,碧空如洗,奚旷不禁想,等回到长安,恐怕就没有这样好的日子了。

“请殿下让他们把兵器收起来罢。”桑湄的声音打断了他飘忽的思绪。

奚旷抬了抬手,护卫们的长剑,便又统统收回了腰间。

桑湄慢慢站了起来,在奚旷和平乐的注视下钻出了车厢,而后,轻轻走下了车。

左右严阵以待的护卫微微一愣,随即给她让开一条小路。

她走到了跪着的老人面前,仔细地打量他。

这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老人家的脸,枯槁、沧桑,沟壑纵横、嘴唇干瘪,连眼珠都是浑浊的。可就是这样浑浊的眼珠,当看到她跳下车来的时候,却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

八年前的蝗灾,她还记得。

可八年前自己究竟做过些什么事,她已经记不太清了。

她根本不记得这么一位老人,也早已淡忘了为树立贤名、与太子一较高下时的所作所为。

“这里没有什么公主。”她说,“你该跪的,只有宁王殿下一人。”

老人却没有其他反应,只是凝视着她,良久,说了一句:“公主受累了。”

桑湄一怔。

“这样冷的天,宁王殿下不为公主备一只手炉吗?”老人看着她泛红的指尖,道,“再难的关也捱过来了,若是因为这点小事,落下病根,公主往后,可怎么办呢?”

桑湄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

为什么,为什么穿着朴素单袄的明明是他,被冷硬的大地冻得双腿发抖的也是他,可他看着她,却还会觉得她过得不好呢?

“我还活着,你们就不想说点什么吗?”她几乎是恍惚着问道。

“公主还活着,草民还有何话可说呢?”老人仰望着她,竟咧嘴笑了笑,“说句不该说的,他们都死了,公主还活着,这才说明上天有眼。北炎军入城,不曾烧杀抢掠,也不曾刻意为难,除了管控严格些,我们这些人,过得和以前也没什么不同。城中曾有流言,说公主殉了国,那时草民就想,公主怎能如此糊涂——”

“桑姬。”奚旷的声音从车厢里冷冷传来,“你是打算让本王在这里看你叙旧?”

桑湄转头看向奚旷,奚旷顿时一停。

阳光照射下,她下巴上摇摇欲坠的一滴泪珠,清晰可见。

“别说了。”她匆匆朝老人道,“我如今无权让您起身,天寒地冻,您自己保重。”

说罢,她便草草抹了把脸,重新提裙进了车厢。

两名护卫把老人从路中央架回了路边,马车重新启程,桑湄回过头,只能看到老人跪在地上,朝前行的车辆俯身下拜,口里高喊道:“恭送宁王殿下!”

她抿了抿唇,直过身子,两行热泪无声无息地滚了下去。

“别杀他。”她说。

奚旷瞧着她:“本王杀你的亲手足时,也没见你这样。”

“因为殿下的目的达到了。”桑湄双目平视,语气平稳,唯有轻轻眨动的眼睫,和胸前洇湿的痕迹,才能暴露出她的波动心绪。

“杀我亲人,除了让我恐惧愤怒,并不能叫我伤心,因为我并不记得他们,他们看上去也并不爱我。”桑湄一字一句道,“殿下觉得失望,特意叫了我这位平乐妹妹上车来,将我的身世讲给我听。好叫我知道,我曾经是何等尊荣,何等受人拥戴。而紧接着,却让我以这幅模样上街,向全天下宣告,如今再没有什么清鸾公主,只有殿下的桑姬。百姓若怨我,会令我齿冷,百姓不怨我,会令我煎熬。怎么算,都是殿下赢了。”

奚旷抬手,虚虚鼓了两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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