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与少年(19)

烧菜不就跟玩似的?我可以闭着眼烧。

路易说,给你出个好主意:写一本有关中国菜的书。保证赚钱!

路易笑起来,打出的哈哈果然很好闻。

顺理成章的,晚江把话转到了金融投机上。

路易不知道她满嘴的英文词汇全是刚从字典里查到,在唇齿间热炒出来的。两人谈得火热深入,谈到了下半夜。连瀚夫瑞一觉醒来,起身来看,两人都不受打扰地继续谈。他们只对瀚夫瑞扬扬手,“Hi”了一声,又埋头谈下去。瀚夫瑞倒了杯冰矿泉水,拿出几块无糖蛋糕,心想这下好了,晚江这样灵,不久就该够格做路易的清谈客了。路易的清谈包括投资、球赛、美酒美女。谁想跟路易谈得拢,就跟他谈这三样。这三样永远可以谈下去,永远没有把关系谈近的危险。

瀚夫瑞把蛋糕搁在他俩中间,他们看也不看便拈了一块吃起来。瀚夫瑞说打搅一下,要不要来点酒?晚江一听便明白,瀚夫瑞是要她上楼去。路易伸了个大懒腰,兴头尽了。

那夜晚江一夜无眠。她得忙起来,替洪敏凑钱。半年后这钱便是一栋体面、温馨的房,院里栽郁金香和栀子花,门前一棵日本枫树,楼上一个按摩浴池,窗帘要奶白色……可是钱呢?哪里再能弄到一万块?她突然想到那只钻戒和貂皮大衣,又想到瀚夫瑞以她的名义买的债券,是仁仁将来进法学院的投资……她从没认真想过钱。在一个样样丰富,又事事不当家的家里,钱对晚江,有没有无所谓。这么多年来,荣华富贵耗去了晚江对于钱的所有热情。她的荣华富贵是被动的、无奈的,她被置于其中,一切建设、设计都不需她的参与。这一夜,辗转反侧的晚江头一次觉得自己竟也爱钱。赚钱原来是很有味道的,一个小钱一个小钱地去赚,去扣,去攒,原来有这样美的滋味。因为钱的那头是一座房,那房里洪敏和九华将吃她做的百叶红烧肉,清蒸狮子头,八宝炒面,他们不会爱吃她给瀚夫瑞、路易、仁仁做的这些健康、高雅的菜。那房子一定和这房子不能比,一定简陋得多。而正是它的不完美才给她的建设以充份空间。正是那长久的建设过程,才给她美好的滋味,是眼下荣华富贵败掉的好滋味。

她有了一项娱乐:看免费的售房广告。坐在厨房吧台上,看着一座座老旧的或崭新的房屋,设想她在里面的一番大作为,真是美味无穷。对于晚江,生活便是滋味,好或不好,都该有味道。她受不了的是无滋味,是温吞吞一锅不开的白水,你得把温吞吞当滋味。

得到消息时,晚江正在翻看她的小保险柜里的最后老本,珠宝和债券。她已跟她的一位女客户暗地商量好,怎样把它们“走私”出去。电话是洪敏打来的,接电话的恰是瀚夫瑞。瀚夫瑞像以往一样温和多礼地盘问,洪敏耐不住了,打断盘问便说:“你也甭问我是谁了,这儿都要出人命了──就告诉一声他母亲,九华出车祸了,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瀚夫瑞想,这个人好无礼,“再见”总可以说一声吧?“再见”居然都不说的无礼之人。他起身拉过厚实的起居袍,看一眼桌头的小闹钟:6:50。他想起刚才打电话人的又一个缺陷,冒冒失失来告急,竟把最重要的事忽略了:他怎么不讲清医院地址呢?他上了楼,发现晚江在储衣室里。没门可敲,他敲了两记柜子,问道:“对不起,可以打搅一下吗?”

晚江做了个“请讲”的表情。瀚夫瑞觉得她刚藏了个什么。他说:“九华出了一点事情。”

晚江问:“什么事情?!”她一手撑在腰上,手心里是她所有的家当。瀚夫瑞淡化情绪一向淡化得很好,因此听完他冷静、简明的转达后,晚江并没有溃不成军。她立刻接受了瀚夫瑞的行动步骤:首先请警方帮着弄清今早出的交通事故中,那个中国受伤者进了哪个急诊室。路易手里晃着车钥匙,脸上的悲哀不太有说服力。

路易把晚江送到医院,对她说他等在咖啡铺里。晚江走了几步,路易又追上来,拍拍她肩上说:“什么都会好的,会没事的,啊?”

他眼睛拼命往晚江眼里看。她突然一阵怨愤,觉得他怎么这样不合时宜?她叫他别等了,她会有人开车送她回家的。他说他等等亦无妨。她说谢谢了,不用了,天知道得多久。他说他不放心。她说谢谢了,请回吧。

他还是要追上来。她说,行个好吧,别让九华看见你。她抽身走去,脊背十分冷漠。

她已上了台阶,他还站在那儿。她想,你自讨的,路易。

找到九华时,九华满头打着绷带还在昏睡。晚江对健康完整的路易就更充满怨愤了。她坐下来,知道洪敏肯定出去抽烟了。她向一位护士打听九华的伤势。

护士说要等所有X光片出来才清楚。洪敏这时进来,眼睛四下搜索,一面问:“仁仁呢?”

“什么时候了,还丢下儿子去抽烟?!”

“这小丫头,连来看她哥一眼都不来?”

晚江不再理他,盯着九华,想到他的老实巴交,又想到他的笨口拙腮。世道就是不给九华一条生路;瀚夫瑞、路易、仁仁、包括苏,都不给九华一条生路。她“哇”一声哭起来。

第15章

九华给母亲哭醒了,苍白地微笑一下。洪敏和晚江凑近他,他眼睛点数了一下:还缺一个人。洪敏看一眼晚江。晚江对他说:“妹妹上学去了,下了学就来看你,啊。”九华却仍盯着她,像是晚江的句子没有完成。她只能往下说。她说九华你想吃什么?想吃葱花烙鸡蛋饼吗?妈给你烙好不好?九华眼里没“好”,也没有“不好”,他就是直直瞪着母亲,等她把话说光。晚江便只能不停地往下说,九华你想叫妈给妹妹打个电话吗?……叫她请假马上来,是不是?……不是?那你想叫妈做什么?

九华还是那样睁着眼,眼里没有“是”,也没有“否”。目光柔软光滑,毛茸茸的。目光舔着晚江的手背,舔得忠实而温厚。九华的二十年生命就是这样的,既给不了多大报效,也从不愿添一点麻烦。他看着母亲,意思是他麻烦她是不得已的。

晚江便坚信九华是馋他小时最爱吃的葱花鸡蛋饼。她跑到医院附近的超市,买了一包面粉,半打鸡蛋,一小捆青葱。她没忘九华小时候白面粉紧俏,饼里总要兑掺三分之一的精细玉米粉。这掺兑使葱花、鸡蛋、油的香味一下浓郁许多,比净白面诱人多了。九华从小就那么知足,那么知好歹,偶尔吃一回葱花饼,会长久地领情。她想到这里,由衷觉得自己欠着这个儿子,这世道都亏欠了她这个心直口笨、没多大本事的儿子。她跟医院小吃部的经理好说歹说,经理总算同意她用小吃部的灶和厨具烙几张饼。小吃部经理是个越南女人,她被这个中国女人讲到“我儿子”时的绝望震住了。所有雌性生命中都有这股深深的、黑暗的绝望。越南女人太知道它的力量了。

晚江站在灶前,那套原以为生疏的烙饼动作,竟马上娴熟起来。

“需要用炉灶,再来。”越南女人正在准备开张午餐,对着匆匆离去的晚江说。

“不需要了。”晚江说。她突然想到自己这句话说得很糟糕、缺礼数,也似乎是个诅咒。

万一九华应了这诅咒呢?……等她回去,九华说不定已经走了。知趣、明智的九华,在他知道自己再不能给谁添任何好处,连一瓶滚热的鲜豆浆也不能带给母亲了,他就乾脆走了。以后的长跑路线上,再没有一个端热豆浆的九华等她,她跑起来会怎样?或许会心里踏实。九华的死完成了场输局,输得很痛快,输得风度很好──脸上排出一个灰白的微笑。那微笑是他打出的求饶白旗:放了我,别再指望我,别再拿我跟仁仁、路易去比,我很乐意给他们永远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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