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与少年(2)

九华用力点头,连伸出去给路易握的手都憋成了深红色。他在自己卧室闷坐一会儿,不声不响到厨房里。晚江在忙晚饭,他替她剥蒜皮,削生姜,洗她不时扔在水池里的锅碗瓢盆。晚江不时小声催促:“往那边站点儿……快,我等这锅用呢。”他便闷头闷脑地东躲西让,手脚快当起来,却处处碰出声响。晚江冷不丁说一句:“把Soysauce递给我。”他不懂,却也不问,就那样站着。晚江怜惜地撸他一把脑袋,挤开他,悄声笑道:“哎呀闷葫芦。记着:酱油叫Soysauce。”她把酱油瓶从吊柜里够下来。他眼睛飞快,偷瞟一眼酱油瓶,用力点点头。

“发一次音我听听。Soysauce──”

他抿嘴一笑。晚江歪着头看着这半大小子,微笑起来:“不难嘛。你不肯开口,学多少年英文还是哑巴。”她目光向客厅一甩,嗓音压得极低,“人家路易,讲三国语言……”但她马上意识到这样对比不公正,挤对九华。她把手掌搭在他脖梗上,动作语气都是委婉慈爱:“咱们将来也上好大学,咱们可不能让人家给比下去。咱们玩命也得把英文学好喽。”

九华点了几下头,缓慢而沉痛,要决一死战了。他十四岁的体格在国内蛮标准,一到这里,显得又瘦又小,两个尖尖的肩头耸起,脚上的黑棉袜是瀚夫瑞打算捐给“救世军”的。袜头比九华脚要长出一截,看去少去了一截足趾。晚江又说:“盐叫Salt。Salt。”

他以两个残畸的脚立在豪华的大理石地面上,无地自容地对母亲一笑。

“你看妈三十八岁了,还在每天背新单词。”晚江指指冰箱上的小黑板,上面记着几个词汇。“你学了几年,一个词也不肯说,那哪儿行啊……”

他点着头,忽见晚江又把一个锅扔进水池,得救一般扑上去洗。

晚江看着儿子的背景。他在这一刹那显得愚笨而顽固。

那天的晚餐成了席:六个冷盘,六个热菜,路易摆了花卉、蜡烛。连一年不露几面的苏,也从地下室出来了。穿着晚江送她的裙子,好好梳了头。仁仁这年八岁,说起外交辞令来嘴巧得要命。她最后一个入席,伸手同每个人去握,最后接见她的亲哥哥:“欢迎你来美国。”瀚夫瑞看着仁仁,洋洋得意。仁仁又说:“欢迎你来家里。”她的气度很大,家也好美国也好,都是她的。

路易此时站起身,举起葡萄酒,说:“欢迎你──”他自己也知道他的中文可怕,改口说英文:“旧金山欢迎你。”

九华愣怔着,听晚江小声催促,他慌忙站起,高脚杯盛着白开水,给悬危地举着,像他一样受罪。

“我们全家都欢迎你。”路易进一步热情,进一步缺乏诚恳。他把杯子在九华杯沿上磕一下。

“旅途怎么样?”他坐下去。

“……”九华赶快也坐下去。

“还好吧?”

“嗯。”

晚江只盼路易就此饶了九华。却在这当口,瀚夫瑞开了口:“九华,别人说‘欢迎’的时候,你必须说‘谢谢’。”

九华点点头。

“来一遍。”瀚夫瑞说,手指抬起,拿根指挥棒似的。

九华垂着眼皮,脸、耳朵、手全是红的;由红变成暗红。整个餐桌上的人什么也不做,一声也不出,全等九华好歹给瀚夫瑞一个面子,说个把字眼,大家的心跳、呼吸得以恢复。

“Sankyou.”九华说:“不是Sankyou,是Thankyou。”瀚夫瑞把舌头咬在上下两排假牙之间,亮给九华看:“Th──ank──You.”

“Dankyou。”九华说。

“唔──”瀚夫瑞摇着头,“还是不对。也不是Dankyou,是Thankyou。要紧的是舌头……Th──anks,Th……明白了吧?再试试。”

“……”九华暗红地坐在那里,任杀任剐,死不吭声了。

仁仁这时说:“快饿死啦。”

她这一喊,一场对九华的大刑,总算暂时停住。路易开始说天气。他说每年回来过寒暑假真是开洋荤,西部的气候真他妈棒,而他上学的明尼苏达,简直是西伯利亚流放地。

这时苏把一盘芹菜拌乾丝传到晚江手里。晚江夹了一点,递给九华。九华迅速摇摇头,人往后一缩。晚江小声说:“接着呀。”他还摇头,人缩得更紧。她只得越过他,把盘子传给仁仁。

第02章

仁仁接过盘子,说:“我不要。”她将盘子传给瀚夫瑞。

“不要,应该说:‘不要了,谢谢。’”瀚夫瑞往自己盘子里夹了一些菜。

瀚夫瑞和颜悦色,对仁仁偏着面孔。他跟童年的仁仁说话就这样,带点逗耍,十分温存。他说:“怎样啦仁仁,‘不要了’,后面呢?”

人们觉得他对仁仁好是没说的,但他的表情姿态──就如此刻,总有点不对劲。或许只有苏想到,瀚夫瑞此刻的温存是对宠物的温存,对于一只狗或两只鸟的温存和耐心。

“噢,不要了,谢谢。”仁仁说。瀚夫瑞这样纠正她,她完全无所谓,毫不觉得瀚夫瑞当众给她难堪。她说:“劳驾把那个盘子递过来给我。”她似乎把这套斯文八股做得更繁文缛节:“ManyTanksin-deed。”莎士比亚人物似的,戏腔戏调。你不知她是正经的,还是在耍嘴皮。

瀚夫瑞说:“九华,菜可以不要,但要接过盘子,往下传,而且一定要说:‘不了,谢谢。’”

九华堵了一嘴食物,难以下咽,眼睛只瞪着一尺远的桌面,同时点点头。

“你来一遍:“NoThanks。”瀚夫瑞说。此刻恰有一盘鲜姜丝炒鱿鱼丝,传到了跟前,九华赶紧伸手去接,屁股也略从椅子上掀起。他太急切想把动作做出点模样,胳膊碰翻了盛白水的高脚杯。

晚江马上救灾,把自己的餐巾铺到水渍上。她小声说:“没事没事。”

这一来,上下文断了。九华把接上去的台词和动作忘得干乾净净。

瀚夫瑞说:“说呀,No,thankyou。”他两条眉毛各有几根极长的,此刻乍了起来,微微打颤。

九华一声不吱,赶紧把盘子塞给晚江。

瀚夫瑞看着九华,嫌恶出来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无望的人:既笨又自尊。

整个餐桌只有苏在自斟自饮,闷吃闷喝。她很少参加这个家庭的晚餐,但剩在冰箱里的菜从来剩不住,夜里就给她端到地下室下酒去了。人们大致知道她是个文文静静的酒徒,只是酗酒风度良好,酒后也不招谁不惹谁。她本来就是个省事的人,酗酒只让她更加省事。几杯酒下去,她自己的空间便在这一桌人中建筑起来,无形却坚固的隔离把她囿于其内,瀚夫瑞和九华的冲突,以及全桌人的不安都毫不打搅她。她在自己的空间里吃得很好,也喝得很好。眼圈和鼻头通红通红,却有个自得其乐的浅笑,始终挂在脸上。

“怎么了,九华?”瀚夫瑞心想,跟一只狗口干舌燥说那么多话,它也不会这样无动于衷。

晚江注意到九华一点儿菜都没吃。传到他手里的盘子,他接过便往下传,像是义务劳动,在建筑工地上传砖头。她赶紧舀一勺板栗烧小母鸡:“小时候你最爱吃这个。”

九华皱起眉,迅速摇摇头。

瀚夫瑞看一眼晚江。他的意思似乎是:你有把握他是你儿子?不会是从机场误接一个人回来吧?难道这个来路不清的半大小子从此就混进我家里,从此跟我作对?你看他的样子──眉毛垮着,连额前的头发都跟着垮下来;他怎么会有这样一头不驯顺的头发?这样厚,够三个脑袋去分摊。

其间是路易挨个跟每个人开扯:说晚江烧的菜可以编一本著名菜谱。又跟仁仁逗两句嘴,关于她小臂上的伪仿刺青。他说伪仿文身真好;假如你三天后变了心,去暗恋另一个男同学,再仿一个罢了,不必给皮肉另一翻苦头吃。路易就这点好,总是为人们打圆场,讨了无趣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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