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与少年(6)

奇怪的是瀚夫瑞每次去开酒柜门时,总是变卦。他自我解嘲地笑笑说:“大概喝起来也没那么精彩。”他意识到消耗自己一生珍藏是个不吉利的徵兆,是人生末路的起始。

电话铃响了。瀚夫瑞顺手按下机座上的对讲键,连着几声“哈罗”。那头没人吭气,晚江尽量不露出望眼欲穿的急切,以原有的速度咀嚼水果。瀚夫瑞朝路易无声地“嘘”了一下,制止他哗哗地翻报纸。三人都听着那边的沉默。之后电话被挂断了。瀚夫瑞看晚江一眼。

过了两分钟,电话铃又响。瀚夫瑞抱着两个膀子往椅背上一靠,表示他不想碍晚江的事。晚江心一横,只能来明的。她捺下键子。“请问刘太太在吗?”机座出声了,声音水灵灵的。路易起身走了出去,想起什么急事需要他去张罗似的。

晚江用刘太太的音调说:“是我呀,怎么好久不来电话呀?”她眼睛余光看见瀚夫瑞把电视的字幕调了出来。女人问刘太太方便说话吧?晚江知道下面该发生什么了,手抓起话筒,说:“方便的方便的,不方便也得行方便给你呀。”晚江拿过记事簿,一面问对方是订家宴还是鸡尾酒会的小食。笑嘻嘻的晚江说自己不做两千块以下的生意,图就图演出一场“美食秀”,又不真靠它活口。对方马上变了个人似的,用特务语调叫晚江在十分钟之后接电话。

晚江撤下早餐,端了托盘向厨房去,事变是瀚夫瑞作息时间更改引起的。九点到九点半,该是他淋浴的时间,这礼拜他却改为先早餐了。她悄悄将电话线的插座拔出一点。然后她到厨房和客厅,以同样办法破坏了电话线接缘。再有电话打进来,瀚夫瑞不会被惊动了。二线给路易的电脑网络占着;至少到午饭前,他会一直霸着这条线路。

十分钟之后,晚江等的那个电话进来了。她正躺在浴盆里泡澡,马上关掉按摩器。她听一个男中音热烘烘地过来了:“喂?”她还是安全起见,说:“是订餐还是讲座?“她听了听,感觉线路是完好的,没有走露任何风声,便说:“喂?”

洪敏又“喂”一声,他知道晚江已经安全了。“你在干吗?”他问。还像二十多年前一样词汇贫乏。她说:“没干吗。”他们俩的对话总是十分初级,二十多年前就那样。百十来个词汇够少男少女把一场壮大的感受谈得很好。他们也如此,一对话就是少男少女。洪敏问她吃了早饭没有。她说吃过了。他又问早饭吃的什么。她便一一地报告。洪敏声音的持重成熟与他的狭隘词汇量很不搭调,但对晚江,这就足够。她从“吃过早饭没有”中听出牵念、疼爱、宠惯,还有那种异常夫妻的温暖。那种从未离散过的寻常小两口,昨夜说了一枕头的话,一早闻到彼此呼吸的小两口。洪敏听她说完早餐,叹口气,笑道:“呵,吃得够全的。”

那声笑的气流大起来,带些冲撞力量,进入了晚江。它飞快走在她的血管里,渐渐扩散到肌肤表层,在她这具肉体上张开温热的网。浴室是黑色大理石的,顶上有口阔大的天窗。阳光从那儿进来,照在晚江身上。这是具还算青春的肉体,给太阳一照,全身汗毛细碎地痒痒,活了的水藻似的。她说你费九牛二虎之力打电话给我,就问我这些呀?他说,我还能问什么呀。两人都给这话中的苦楚弄得哑然了。过了一会儿,洪敏问:“老人家没给你气受吧?”晚江说现在谁也别想气她,因为她早想开了,谁的气都不受。

洪敏总是把瀚夫瑞淡化成“老人家”。她知道其实是他口笨。他跟九华一样,是那种语言上低能的人。就是把着嘴教,洪敏也不见得能念准那三个音节的洋名字。正如九华从来念不准一样。洪敏对两个音节以上的英文词汇都尽量躲着。为此晚江心疼他,也嫌弃他。因为嫌弃,晚江便越加心疼。

末了,就只剩了心疼。

第05章

“没事少打电话。弄得他疑神疑鬼,我也紧张得要命。不是说好每星期通一个电话吗?”晚江用洪敏顶熟悉的神情说着。他最熟悉她的神情,就是她闹点小脾气或身上有些小病痛的样子。

“九华说你剪了头发。”洪敏说。

“剪头发怎么了?又不是动手术,还非要打电话来问?”她知道他从这话里听出她实际上甘愿冒险;什么样的险她都肯冒,只要能听听他喘气、笑、老生常谈的几句话。洪敏问是不是“老人家”要她剪头发的。晚江撒谎说,头发开岔太多,也落得厉害。其实瀚夫瑞说了几年,晚江的年岁留直长发不相宜。洪敏说,算了吧,肯定他不让你留长发。

“噢,你千辛万苦找个老女人,把电话打进来,就为了跟我说头发呀?”

洪敏从不遵守约定,能抓得到个女人帮他,他就蒙混过瀚夫瑞的岗哨,打电话跟晚江讲两句无关紧要的话。他在一个华人开的夜总会教交谊舞,有一帮六十来岁的女人,这头接电话的一旦不是晚江,她们就装成晚江的客户,预定家宴或酒会。有时她们跟瀚夫瑞胡缠好一阵,甜言蜜语夸刘先生何来此福气,娶到一个心灵手巧、年轻貌美的刘太太。瀚夫瑞这么久也未发现洪敏就躲在这些老女人后面,多次潜入他的宅子,摸进他的卧室,和他的爱妻通上了私房话。

讲的从来是平淡如水的话,听进去的却十分私房。私房得仅有他们自己才懂,仅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它的妙。

像二十多年前,他们第一个吻和触摸。那是难以启齿,不可言传的妙。晚江和洪敏结婚时,在许多人眼里读出同一句话:糟贱了、糟贱了。歌舞团的宿舍是幢五层楼,那年八月,五楼上出现了一幅美丽绝伦的窗帘,浅红浅蓝浅黄,水一样流动的三色条纹,使人看上去便想,用这样的细纱绸做窗帘,真做得出来。在那个年代,它是一份胆量和一份超群,剩下的就是无耻──把很深闺、很私房的东西昭彰出来。于是便有人问:五楼那是谁家?回答的人说:这你都不知道?徐晚江住那儿啊。若问的这位也曾在舞台下的黑暗中对徐晚江有过一些心意,浪漫的或下流的,这时就会说:哦,她呀。那个时间整个兵部机关转业,脱了军装的男人们都认为当兵很亏本,从来没把男人做舒坦。于是在他们说“哦,她呀”的时候,脸上便有了些低级趣味:早知道她不那么贵重,也该有我一份的。人们想,娶徐晚江原来很省事,洪敏从三楼男生宿舍上到五楼,跟晚江同屋的两个女友好好商量了一下,就把那间女宿舍用被单隔出洞房来了。两个女友找不出新婚小两口任何茬子:被单那一面,他们的铺板都没有“咯吱”过,他们的床垫都没“哔卟”过,她们实在想不通,这一男一女怎么连皮带钩都不响,连撕手纸、倒水浴洗的声音都不发,就做起恩爱夫妻来了,所有的旗号,就是一面新窗帘,门上一个纸双喜。

洪敏还是早晨五点起床,头一个进练功房。晚江也依旧八点五十分起床,最后一个进练功房。洪敏照样是练得最卖力的龙套,晚江照样是最不勤奋的主角。

半年后,与晚江同屋的两个姑娘搬走了,半个洞房成了整个儿。

大起肚子的晚江终于可以不必去练功房。她常出现在大食堂的厨房里,帮着捏饺子、包子。人们若吃到样子特别精巧,馅又特别大的饺子或包子,就知道是徐晚江的手艺。后来人们发现菜的风味变了,变得细致,淡雅,大家有了天天下小馆儿的错觉,便去对大腹便便的晚江道谢。她笑笑说:有什么办法泥?我自己想吃,又没地方做。也不知她怎样把几个专业厨子马屁拍得那么好,让他们替她打下手,按她的心思切菜,搁调料。她也不像跳舞时那样偷懒了,在灶台边一站几小时,两个脚肿得很大,由洪敏抱着她上五楼。楼梯上碰到人,晚江笑着指洪敏:他练托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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